第七章 畏懼

          “都有。”劉子羽也嚴肅起來。“張憲臺是覺得官家辛苦顛簸至此,行事中明顯忐忑不安,所謂想做事而不得其路,不知道該怎么做事;而臣近兩日在御前朝夕相對,卻是覺得官家之所以如此姿態,乃是存了畏懼之心……不過,與他人畏戰不同,官家似乎是畏和,生怕戰事一停下來,便無所適從。而且,張德遠心存顧忌,這種話只存在心里,卻不敢與官家說的。”

          趙玖感嘆起身:“你和張德遠都是聰明人,都說對了,但也都不對……要朕來說,你們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聰明,但卻往往受制于眼界,聰明勁都用錯地方了。”

          劉子羽為之一滯,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說他眼界低了,關鍵是那個說他眼界低的人如今也成了‘受制于眼界’之人。

          “譬如說,你們這些人,主和的、主戰的、主守的,無論對金立場如何,總是跟朕說什么制度章典,論什么成例家法,好像只要穩當下來,重建制度,便可以萬事大吉了。”趙玖摩挲著手中棋子,幽幽言道。“可實際上,依朕來看,只說軍事上的事情,這大宋朝的成例家法還有制度越是執行妥當,卻越只能壞事!因為大宋軍事上的成例家法制度,一開始便是防內而虛外的!用你們的法子,這大宋反而亡的更快!”

          劉子羽聽到‘防內虛外’四字,如遭雷擊,當即便要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旁邊小林學士也稍微回過神來,似乎也想要說什么。

          不過,言至此處,趙官家已經如開了閘的什么一般,也已經停不下來了。

          他扔下棋子,從廊下站起身來,負手看向了明顯有些失態的劉子羽,卻是懇切相對:“彥修,張德遠說的對,朕確實忐忑不安,但不安的緣故不是無所適從,而是恰好太清楚該怎么做了!你說的也對,朕似乎對金人撤走之后的局面有所畏懼,但朕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喜歡打仗殺人這種野蠻事,而是相較于這些事情,另外一些事情太難了!本朝只有一個王安石盡心盡力去做,還差點被人污蔑成靖康之恥的罪魁禍首。實際上,若能茍且太平,湊活過個百年,朕又何嘗愿意做這種事呢?可這不是時不我待,這不是負著多少人期待,負著靖康之恥,負著兩河中原多少條人命,決心要做個好官家,決心要親自施為,決心去改天換地嗎?”

          劉子羽和小林學士都已經聽傻了,便是旁邊的馮益也都雙目滴溜溜的轉了起來。

          “這便是朕為什么明知道李相公還有其余幾位是天下難得的真正想要抗金的同志,卻把他遠遠擺在東南的緣故了。”趙官家繼續嘆道。“其實真讓他主政固然無妨,或許一二十載后,終究還會有個大略興復局面,但朕既然決心要認真施為,卻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繞圈子、費功夫了……彥修,金人沒那么強,朕也知道該怎么走,你不必憂慮!也讓張德遠不必憂慮!”

          “臣惶恐,竟不知官家志氣。”

          “其實,這話也是憋了許久的,朕早想找人說一說,你既然替張德遠來問,朕便順勢傾訴一下而已。”趙玖忽然再笑。“不必過于在意。”

          劉彥修如何能不在意?

          而另一邊,趙玖又何嘗真的將心里話全都說出來了呢?

          大宋文官政治的整體保守;金人不力盡的話,就不會給大宋留下喘息之機;宋代軍隊的全面腐化;將來金人之后可能的危機;還有下定決心與岳鵬舉爭一爭功的個人野心或者志氣……怎么可能都對著一個才認識幾日的劉子羽傾訴出來?

          無外乎還是意識到了自己班底對他趙官家這段時間表現的擔憂,借此言語安人心罷了。

          “官家!”

          就在這蔡州府后院再度安靜下來以后,還沒有一炷香功夫呢,忽然間,剛剛接到旨意應該不久的御營統制呼延通便狼狽自外闖入。“官家!哨騎剛剛出發便回報,說是西面有賊人到了!”

          “慌什么慌?”趙官家將地上兩個棋子拈起,放入馮益捧著的缽盂中,方才隨口呵斥。“有甚可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