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后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墻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曱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么,然后有些失望,回神后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后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么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么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后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仆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后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瞇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后,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后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后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并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于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借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于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檐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里,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后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里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制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斗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斗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里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后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借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沖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斗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只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后,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斗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后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里拎著一只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臟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斗風箏落敗后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后的小黑炭后,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后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只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沖上臺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后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