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陰兵借道
俺叫李老六,靠山屯這疙瘩村的土坷垃漢子。村子不大,百十來戶泥坯房,好似山神爺隨手撒在溝岔里的黃豆粒,稀稀拉拉,風一吹就抖三抖。俺家住村西頭,三間瓦房破得跟叫花子窩似的,后墻外頭往西邁不出三十步,便是老趙家祖墳的青石界碑,風化的字跡早模糊了,那股子陰氣,隔著墻都能鉆進骨頭縫里。
那晚,暴雨來得邪門,天如同破了個窟窿,雨點子砸得檐角的鐵馬叮當亂撞,好似有人拿棍子敲喪鐘。我蜷在炕角,裹著那床打滿補丁的破棉被,盯著窗紙上的雨痕一條條淌下來,心慌得跟啥似的。“奶!”我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瓦片被雨砸得噼啪亂響,跟鬼敲門似的,“上回爺爺不是說民國三十七年鬧過冥婚嗎?新娘子腳脖子上系著銅鈴鐺,走一步響一聲……”話沒落地,張桂蘭——俺奶奶——手里的麻繩“啪”地繃斷了,半截麻絲飄進煤油燈罩,火苗“嗤”地躥起三尺高,差點沒把燈罩燒炸。我嚇得一哆嗦,差點從炕上滾下去。
老太太裹著件褪了色的靛藍襖子,眼窩深得像嵌著兩粒燒焦的煤核,燈焰一晃映得她臉上的皺紋跟刀刻似的。她慢悠悠摸出鼻煙壺,在炕沿上磕了磕,青筋暴起的手背映著火光,活脫脫像墳頭紙扎的童男女,風一吹就能飄起來。“小崽子嫌命長啊?”她冷不丁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用缺了指甲的拇指捻著斷繩,眼神瞟過來,陰惻惻的,“今兒不講冥婚,講‘陰兵借道’——暴雨夜,山路上死人行軍的事兒……”
話沒說完,一道雷劈下來,震得房梁簌簌掉灰,灰土里夾著股陳年香灰味,嗆得人鼻子發酸。奶奶咳了兩聲,嗓子干得像風吹過枯草,頓了頓,開始講了。
那事兒得追溯到五十多年前。那時候,奶奶還是個小媳婦,剛嫁給爺爺沒倆月,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干凈。靠山屯有個老獵戶,叫趙黑子,他是俺老太爺的拜把兄弟,生得五大三粗,膽子大得能徒手掐狼脖子。年輕時他上山打過狼,左胳膊上留了道疤,長得跟刀刻似的逢人就掀開袖子顯擺,總說是跟狼王搏斗留下的勛章。那年夏天,雨下得邪乎,連著十幾天沒停,山溝里的水漫上來,淹了村口的小橋,泥石流眼瞅著要沖下來,村里人嚇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夜里,雨大得像天塌了,風裹著雨點砸在窗戶上,嘩嘩作響,感覺像有啥東西在拿指甲撓玻璃,急促得讓人心跳都跟不上趟兒。趙黑子那天喝了二兩燒刀子,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扛起獵槍,非要去山上瞅瞅他設的套子,怕被雨沖跑了。他媳婦王翠蘭急得直跺腳,扯著嗓子勸:“這天兒,山路滑得跟抹了豬油似的,你可別去送命啊!”那趙黑子倔得跟頭老驢似的,瞪著眼罵:“老子打了三十年獵,還能讓這點破雨嚇趴下?少啰嗦!”說完,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著盞馬燈就踹門出去了,腳步聲踩著泥水,漸行漸遠,不一會背影便被雨吞了。
山路窄得要命,只能并排擠一個人,兩邊黑壓壓的樹林跟鬼影似的,樹枝被風吹得亂晃,好似無數只爪子在半空抓撓,風聲嗚嗚咽咽,聽著像哭。雨水順著山坡淌下來,泥濘得一腳踩下去陷半寸,鞋子粘在泥里,拔出來“吱吱”響,聲音就像是在嚼啥東西。趙黑子走了沒半里地,馬燈的光晃得跟鬼火似的,風大得差點把燈吹滅。他罵了句臟話,找了棵老松樹底下躲雨,打算抽口煙喘口氣。煙絲在手指間抖得點不著,他咬著牙點了三回,火光一閃,照得他滿臉雨水。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沙沙沙”,整齊得嚇人,就如同紙人在地上拖著發出的聲音。可這聲音不對勁,太悶了,像裹在棉花里,又像是從地底下悶出來的,帶著股陰冷勁兒,直往人骨頭縫里鉆。趙黑子瞇著眼往山下瞅,雨霧蒙得啥也看不清,馬燈的光照出去也就幾步遠,隱約瞧見山路上有一隊人影,黑壓壓一片,排著隊往山上爬,影子被雨拉得老長,活脫脫一條條黑蛇在蠕動。
“誰他娘的大雨天還趕路?”趙黑子嘀咕了一句,酒勁上頭,壯著膽子喊:“喂!哪村的?報個名兒!”聲音喊出去,雨里飄散得沒影兒,可沒人應他,那隊人影還在走,腳步聲“沙沙沙”沒停,仿佛壓根沒聽見。他心里一咯噔,酒醒了一半——這山路上哪來的大隊人馬?再說,這雨天走路,咋一點泥水聲都沒帶?踩下去不得“啪嘰啪嘰”濺一身嗎?但這腳步聲干干凈凈,發明是在曬干的土路上踩出來的,邪門得要命。
趙黑子拎著獵槍,借著馬燈的光往前湊了幾步,想看個明白。雨水砸在他臉上,冰得刺骨,馬燈的光晃過去,他終于看清了——那不是活人,是一隊死人!他心跳“咚”地一沉,汗毛根根倒豎,渾身從頭到腳像是被針扎了。
那隊人影穿著破爛的軍裝,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腦袋歪得跟斷了似的,走路僵硬得像提線木偶,關節“咔咔”響,骨頭在互相磕碰。領頭的是個高個子,叫李大頭,村里民國時死的一個兵痞。當年他跟土匪干仗,被一刀砍了腦袋,尸體扔在山溝里喂了三天蒼蠅,后來村里人看不過去,拿草席裹了埋了。現在他走在前頭,脖子上空蕩蕩的,手里提著個破燈籠,燈籠里燃著一團綠幽幽的火,照得他肩膀上的血跡黑乎乎的,瘆人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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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跟著的,有個叫孫瘸子的,生前是個乞丐,死在村口,沒錢埋,被野狗啃了半邊臉。現在他腿斷了半截,走路一瘸一拐,愣是沒掉隊,臉上掛著爛肉,眼珠子吊在眼眶外頭,晃晃悠悠,隨時要掉下來一樣。還有個叫陳寡婦的,生前吊死在自家房梁上,聽說男人死了三天她就上了吊。現在她脖子上套著麻繩,繩子另一頭拖在地上,仔細看像拽著啥東西,走路時嘴里“咯咯”作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咽氣。
趙黑子嚇得腿一軟,差點沒跪地上,獵槍“哐當”砸進泥里,濺了一身泥水。他趕緊撿起來,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槍管在雨中閃著寒光。那隊陰兵越走越近,他聞到一股子腐臭味,夾著泥土和血腥氣,有點墳地里刨出來的,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壯著膽子又喊:“你們是啥玩意兒?給個話!”聲音顫得像篩子,那隊人影壓根不搭理,腳步聲“沙沙沙”繼續響,整齊得像敲鼓,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
突然,李大頭停下了,慢慢轉過身——沒腦袋,趙黑子覺得有啥在盯著他,一雙無形的眼珠子嵌在空氣里。那盞綠火燈籠晃了晃,照得趙黑子臉上一片慘綠,感覺被鬼火燒過。接著,孫瘸子和陳寡婦也停下來,齊刷刷“看”過來。孫瘸子的眼珠子吊在臉上,晃得像鐘擺,陳寡婦咧開嘴,露出一排黑牙,嘴里吐出一串黑水,順著下巴滴下來,落在泥地上“嗞嗞”響。
“借道……別擋路……”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李大頭那邊飄過來,如同從地底下擠出來的,每個字都裹著陰風,刺得趙黑子耳朵生疼,骨頭縫里直冒寒氣。趙黑子嚇得魂兒都沒了,轉身就跑,可腳下一滑,摔進泥水里,滿嘴泥巴,嗆得他咳了半天。他爬起來回頭一看,那隊陰兵已經走過去了,背影在雨霧里若隱若現,腳步聲“沙沙沙”還響著,好似敲在他心口上,每一步都讓他喘不上氣。
趙黑子跌跌撞撞跑回家,門都沒顧上關,一頭栽在炕上,喘得跟拉風箱似的,臉色白得像刷了層石灰,汗水雨水混一塊,分不清是冷汗還是啥。王翠蘭嚇得臉都綠了,趕緊拿毛巾給他擦臉,哆嗦著問:“你這是咋了?撞邪了?”趙黑子抖著嗓子說:“陰兵借道,俺差點沒命回來!”聲音里帶著哭腔,宛如受了驚的孩子。他抓著王翠蘭的手,抖得停不下來,眼神空得像丟了魂。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村里人聽說這事兒,幾個膽大的扛著鋤頭去山路上看。路上沒腳印,只見泥土里散落著幾塊爛布條和碎骨頭,黑乎乎的,像被火燎過,還有股子怪味兒散不掉,是爛肉味兒混著土腥氣。有人說是陰兵走過的痕跡,活人碰不得,有人說是趙黑子喝多了眼花,那味道,誰聞了都得皺眉。從那以后,每逢暴雨夜,村里人總能聽見山路上“沙沙沙”的腳步聲,像鬼敲門,沒人敢出門看。有人說,那是死去的兵魂,借著雨夜回村,走不完的路,過不去的道,永遠在山路上晃蕩。
奶奶講完,屋里靜得嚇人,雨還在下,砸得窗戶“啪啪”響,像在敲喪鐘。俺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問:“奶奶,趙黑子真見著陰兵了?”她瞟了俺一眼,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牙的牙床,陰惻惻地說:“老六啊,這世上有些東西,見不得,也躲不過。那晚俺也聽見了腳步聲,可沒敢掀窗簾看!”說完,她拄著炕沿起身,腳步踩得木地板“吱呀”響,回了里屋,留下俺一個人,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發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風聲呼嘯,像無數鬼魂在嚎。俺縮在炕上,裹緊被子,我心里還是發毛,總覺得窗外有啥在窺著俺。奶奶那句“見不得,也躲不過”像根刺,扎在心頭,揮之不去。俺瞪著窗紙,雨痕一道道淌下來,像眼淚,又像血,腦子里全是李大頭那盞綠火燈籠,晃得俺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