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來戶人家蜷縮在群山的褶皺里，終年霧氣繚繞，像蒙著層羞于示人的裹尸布。村西頭的老槐樹下，我的土坯房緊挨著亂葬崗，夜夜與梟啼為伴。那些滲進青磚縫里的鬼故事，是爺爺煙袋鍋里明滅的墳頭新娘，是奶奶紡車聲中游蕩的陰兵，是王二叔酒葫蘆里晃蕩的吊棺。

    這天暮色來得格外早，濃霧裹著紙錢灰在檐角打旋。我揣著燒酒往村東頭摸去，紙漿的腐酸味刺破霧靄——扎紙匠王紙馬的破屋到了。

    門軸呻吟著裂開道縫，油燈將人影投在滿墻紙扎上。紙馬垂首，紙轎微晃，紙人慘白的臉在穿堂風里忽隱忽現。炕沿上佝僂的身影正給紙人點睛，枯竹般的手指布滿暗褐色疤痕，朱砂筆尖懸在空眼眶上打顫。

    "；王叔，整兩口？"；我晃了晃酒葫蘆，錫箔紙包的花生米在炕桌沙沙作響。他脖頸發出生銹門樞般的響動，深陷的眼窩吞沒了半張臉的光："；老六啊，閻王爺的閑話也敢聽？"；

    火苗突然竄高，映亮他龜裂的嘴角。紙人新娘的蓋頭無風自動，我后頸汗毛根根直立，卻咧開嘴："；您這滿屋的紙魂紙魄，不比山精野怪帶勁？"；

    老紙匠喉頭滾出砂紙摩擦似的笑，抓把花生米拋進嘴里。碎屑從他齒縫簌簌落下，在滿室紙扎的注視中，化作一聲嘆息："；那年清明..."；

    王紙馬講到這兒，手一抖，酒碗"；當啷"；撞在炕桌上，那年清明，他照例去村北荒山掃墓。荒山偏僻，草深林密，霧氣彌漫，走幾步就聽不見人聲。山上有片亂葬崗，埋著無主尸，墳頭沒碑，長滿野草。他提著紙錢和香燭，踏上小路，天陰得像蒙了臟棉被，霧氣重得喘不過氣。他尋思著早點掃完早點回，可剛走半里路，霧氣裹得他眼花繚亂，分不清方向。

    他迷了路，繞來繞去，走進一片老林子。林子里霧氣更重，樹影搖晃，像人影晃動。他正摸索著往前走，腳下踩到啥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匹紙馬，白紙糊的，四腿僵直，眼珠子紅得像血點。他嘀咕：“誰把紙馬扔這兒？”剛彎腰撿起來，紙馬“吱吱”響了一聲，像活了，腿動了一下。他嚇得一哆嗦，扔了紙馬，轉身想跑，可霧里傳來馬蹄聲，“噠噠噠”，像有東西跟上來。

    他壯著膽子回頭，霧里影影綽綽跑來一匹紙馬，就是他剛扔的那匹，紅眼珠子盯著他，低聲說：“你撿了俺，咋不帶俺走？”王紙馬愣了，喊道：“你個紙糊的，咋會說話？”紙馬低聲說：“清明鬼市開了，俺在這兒等主兒，你撿了俺，俺就跟你。”他嚇得腿軟，喊道：“俺不要你！”可紙馬沒停，圍著他轉，低聲說：“不要也得要，丟了俺，俺就纏你一輩子。”

    王紙馬沒辦法，撿起紙馬揣兜里，尋思著找個地方燒了它。可剛走幾步，霧里傳來“叮叮當當”的鈴鐺聲，夾著低低的說話聲，像有人在趕集。他好奇心起，順著聲音走，霧里露出幾個攤位，擺著紙扎人、紙馬、紙轎，個個栩栩如生，像活的。

    王紙馬走近一看，攤主是個老太婆，臉白得像刷了漿，皺紋深得像刀刻，低頭擺弄紙人。他試探著問：“大娘，這集市咋在這兒開？”老太婆抬頭，眼睛渾濁，低聲說：“清明鬼市，賣紙扎給鬼用，你來得正好，挑一個吧。”他心想：“鬼市？啥玩意兒？”瞅了瞅周圍，攤位越來越多，攤主個個臉白得像紙，低頭不語，買東西的人影飄來飄去，像沒腳。

    他心里發毛，說：“俺走錯了，不買。”可老太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低聲說：“來了就走不了，挑個紙人吧。”他退后一步，喊道：“俺不買！”老太婆沒理，手一揮，攤上的紙人動了，齊刷刷抬頭，眼珠子紅得滴血，低聲喊：“挑俺…挑俺…”他嚇得喊：“你們這是干啥？”紙人低聲說：“你進了鬼市，不挑俺，俺就挑你。”

    王紙馬轉身想跑，可腳下像生了根，霧氣裹得他喘不過氣。攤主們圍過來，低聲喊：“挑一個…挑一個…”他喊道：“俺沒錢！”老太婆低聲說：“不要錢，要你的魂。”他愣了，低頭一看，手變得透明，能看見骨頭。他嚇得喊：“俺咋了？”老太婆說：“你踩了鬼市的路，魂被勾了，不挑紙扎，就得留下。”

    他急了，喊道：“挑！俺挑！”抓起個紙人，塞給老太婆，問：“這行了吧？”紙人卻貼在他手上，低聲說：“你挑了俺，俺跟你回家。”他想甩，可紙人粘得死死的，甩不掉。老太婆笑得更陰，低聲說：“帶它走吧，別回頭，不然它不高興。”他咬牙，揣著紙人往前走，可身后傳來“沙沙”聲，像一群紙人在跟。

    王紙馬感覺身子越來越輕，腿透明得像紙糊的，走路飄忽忽的。他回頭一看，紙人騎著紙馬跟在后面，低聲說：“你走慢點，俺趕不上。”他喊道：“俺不要你！”紙人低聲說：“你挑了俺，俺就是你的，丟不了。”他跑了幾步，撞上另一個攤位，攤主是個老頭，手里拿把紙刀，低聲說：“魂不夠了，俺幫你補。”說完拿紙刀在他胳膊上一劃，沒血，手卻更透明了。

    他喊道：“你干啥？”老頭低聲說：“你魂散了，俺給你補紙魂，留在這兒。”王紙馬嚇得推開老頭，跑進集市深處，可攤位圍成一圈，咋跑都跑不出去。紙人越來越多，圍著他喊：“留下…留下…”他感覺身子輕得像要飄起來，低頭一看，腳沒了，褲腿空蕩蕩的。

    他喊道：“救命！”可沒人應，一個紙轎飄過來，里頭坐著個紙人新娘，臉蒙紅紙，低聲說：“上轎吧，俺帶你走。”他喊道：“俺不去！”紙新娘掀開紅紙，露出一張白臉，眼珠子紅得滴血，低聲說：“不上轎，俺就下轎找你。”他嚇得連滾帶爬跑開，可紙轎飄著跟上來，低聲說：“你跑不了，俺看上你了。”

    王紙馬急了，尋思著這些紙鬼要魂，興許燒了能脫身。他摸出火折子，點燃手里的紙人，火光一閃，紙人燒成灰，飄出一股黑煙，低聲喊：“俺走了…你留下…”他感覺手沉了點，可腳還是透明的。紙新娘低聲說：“燒一個沒用，俺還在。”他喊道：“你們到底要啥？”紙新娘低聲說：“要你陪俺，鬼市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