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可憐之人
迦南在席中侍宴,但見蕭繹今日格外的開懷,不但放開平時許多的講究,笑容亦比往常要生動許多。她又暗中觀察這三個將士,隱約覺得他們之間從前必有聯絡,否則不會初見便如此熟絡。但據身份來推算,又該是不可能的。心中正在揣摩推測時,有侍女來朝她回事情拿主意,因事出意外,她只得上前朝蕭繹告退。
而待她將手中的事情安置好,忙忙回來侍候時,卻遠遠便被蕭繹身邊的一介隨從攔住,低聲道:“王爺與幾位將軍有事要談,不讓人近前,咱們在這邊遠遠聽差就好。”
她心里更是暗暗稱奇,當下只得立住腳遙遙張望。
而此時席間,賓主卻皆是收斂了笑意。陳霸先抬眼望向蕭繹,但見他嘴角銜笑,一雙黯黝黝的瞳仁中卻是冰涼的,半張面孔叫園中的雪光映的灰白而黯淡,另外半張面孔卻籠在那只黃金眼罩的陰影中。
他早知蕭氏皇族子弟皆美貌無匹,而便是眼前渺了一目的蕭繹,這樣一張面龐,如先前那樣真心笑出來,便教人如沐春風,可是現在這樣子看上去,便同看現世鬼魅一樣,涼自心底。
可他也同情他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歲的人,想來此前大半的歲月,便是帶著這樣一張沒有半分笑意的笑臉,小心翼翼的提防著身邊的每一個人。而今,便是要驅使人為自己辦事,也要再三遮掩,總要他們自己領會他的旨意,方覺得如意而又不會太過冒險急進。
因蕭繹這曖昧不明的態度,陳等三人于宴席中并未領得明確的旨意。出王府之后,雖蕭繹各有厚賜,周文育率先忍不住,趁著三分酒興牢騷道:“這算什么?既要用我們兄弟,又不肯把話道明,只含糊不清的讓我們去查煌鄉一帶的情況,滿荊州城誰人不知道那是王家的勢力范圍?單憑咱們兄弟幾個,又沒有他蕭繹的明旨,到時候豈不是以卵擊石?這酒喝的人實在郁悶的緊。”
陳霸先以手止住他的話語,警惕的四周探望一番之后,方壓低聲音道:“此地不宜說話,咱們先回去再論。”
三人遂先回了荊州駐軍大營,陳霸先再將蕭繹所賜之物取出來,與眾人商議。周文育見錦盒中有一副字卷,遂取出來攤開看,見上面是一首詩詞,照看應是蕭繹親自所作,云:
公子無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長。別前秋葉落,別后春花芳。雷嘆一聲響,雨淚忽成行。悵望情無極,傾心還自傷。
三人當中,唯陳霸先在文章上面較為吃虧,周文育倒是熟讀詩詞之人,當下咦了一聲,臉上的神色已不禁悄然變化。他哪里想得到,蕭繹雖然年輕,于詩詞書道上卻極有成績,楷、行、草皆工不論,更在老師的基礎上自創新風。雖不離行楷范疇,而用硬毫勁走,多骨微肉,橫豎收筆多回峰,撇如刃銳,捺似鋼折,勾挑處的姿態速度極其講究,有鸞鳳引首之美態。
人謂其字如青銅劍嵌入金銀絲,鋒芒畢露,雅貴兼重,曾有名書家形容為:鑄錯麗水,碎玉昆山。所以此等筆法又名之為“金錯刀”,而書法歷來不易藏拙,全賴筆力支持,模仿極難。
更兼蕭繹平素愛惜毛羽,鮮少弄技,連寫給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見識者其實不多。朝中有一傳言,道某日太子與眾兄弟一道做詩會,在湘東王的行院中觀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晉安王當下便力壓群議,指為偽帖,陳述緣由,說到得意忘形處,脫口道:“譬如七弟的這手字,除去雙鉤填廓,或可勉強形似,當世只怕還無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偽的辛勞。”
其事則未必真實,但據今日親見,此字畫亦只有文移不落款印,蕭繹審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確也不假。
如此自負又如此謹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寫的那張字條其實就知道了。
他的自負矜傲一定會接納自己,他的謹慎敏感一定不會全然信任自己。
看來日后與這位主君的相處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不易,周文育不由又是惋惜又是煩惱的撫額低低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可叫我們說什么好?若是他擺明了不信任我們,那也就不用考慮了,大不了回去直接跟夫人照實復命便是。可如這般,既要用人又要疑人,既要籠絡又要猜忌,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
陳霸先卻搖頭,分析道:“先前我們在王府后院喝酒的時候,談到正事這一節,便是他始終不曾言明自己的目的,卻也不允許任何隨從侍女靠近,這說明,他蕭繹多疑善變,是歷來如此,并不是只對著我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