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術刀尖的寒光在無影燈下凝成一點死寂的星??諝饫飶浡嘿F消毒劑那令人窒息的甜腥,冰冷堅硬的手術器械在托盤上無聲陳列。林夕戴著薄如蟬翼的傳感手套的手指,懸停在面前那位女傭蒼白太陽穴上方。富豪客戶低沉、不容置疑的命令還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像一只鉆進顱骨的毒蜂:刪干凈,林裁縫。關于那個淹死的野種,一絲痕跡都別留。我要她明天笑著給我端早餐。

      窗外,暴雨如狂怒的鞭子抽打著摩天樓的玻璃幕墻。那冰冷光滑的天堂之下,整片城市低洼地帶已化作一片污濁的霓虹沼澤——那是沉淵區(qū)的脈搏,在雨中茍延殘喘。燈光映在林夕毫無血色的臉上,明明滅滅。女傭眼角一顆渾濁的淚珠無聲滾落,滲入鬢角灰白的發(fā)絲。林夕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去捕捉女傭意識中那片需要被精準切割、剝離的悲傷記憶碎片。

      就在她即將引導神經(jīng)探針進入那團混沌的黑暗時,眼前猛地一花。手術臺上女傭布滿愁苦皺紋的臉,驟然扭曲、融化,幻化出另一張年輕的面孔——林陽,她的弟弟。他站在沉淵區(qū)那間永遠彌漫著劣質營養(yǎng)膏氣味的蝸居門口,臉上掛著那種讓林夕心臟驟然凍結的、空無一物的燦爛笑容。那笑容毫無來由,像一張精心描繪卻忘了點染靈魂的面具。姐,今天工作好開心!張主管又夸我了!記憶里弟弟的聲音空洞地響起,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林夕的神經(jīng)。

      林裁縫富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的催促。

      嗡——!

      尖銳的警報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手術室的死寂!猩紅的光瘋狂旋轉,映得林夕臉上血色盡褪。監(jiān)控屏上,代表女傭情緒穩(wěn)定度的綠色曲線陡然飆升,尖嘯著沖破警戒閾值——她潛意識里關于孩子的記憶核心被一股強大的執(zhí)念死死鎖住,抗拒著被刪除。神經(jīng)探針被強行彈出,在空氣中發(fā)出危險的蜂鳴震顫!

      廢物!富豪猛地站起,昂貴的定制皮鞋踩在光潔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這點事都辦不好‘完美人生服務’的金字招牌,就靠你這雙手撐著給我解決它!

      林夕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屏幕上那瘋狂跳動的紅色警告。她緩緩地、異常清晰地摘下了那副價值連城的傳感手套。薄如蟬翼的材質在她指尖留下冰冷的觸感,被她輕輕放在那排閃著寒光的手術器械旁邊。這個動作微小,卻在絕對的寂靜中發(fā)出了驚雷般的聲響。她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毫無遮擋地迎上富豪因驚愕而扭曲的臉,聲音像從結了冰的深潭里撈出來:

      訂單終止,先生。您的‘完美人生’……請另尋高明簽收。

      死寂。只有窗外暴雨砸落的轟鳴,像無數(shù)個世界在同時崩塌。富豪臉上那慣有的、俯瞰螻蟻般的神情第一次出現(xiàn)裂痕,隨即被暴怒的漲紅取代。林夕沒等那咆哮沖出喉嚨,已轉身沖向緊閉的合金門。她的白大褂在狂奔中如同掙脫束縛的旗幟,獵獵作響。感應門在她身后轟然關閉的剎那,富豪野獸般的怒吼和什么東西被狠狠砸碎的巨響被隔絕開來。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她澆透。沉淵區(qū)的氣味撲面而來——腐爛的垃圾、銹蝕的金屬、劣質燃料燃燒的惡臭,以及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屬于被馴服的靈魂的麻木氣息。霓虹燈牌在濕漉漉的狹窄街道上空閃爍,光怪陸離地映照著污水橫流的地面。一張張疲憊、空洞的臉在燈影下晃動,他們的眼神大多如同她弟弟林陽那樣,被一種人造的、虛假的平靜所籠罩,對周遭的破敗和傾軋視而不見。這就是記憶裁縫的杰作:將尖銳的痛苦、清醒的憤怒從底層大腦中精準剝離,填充進溫順的幸福感,讓他們安心成為這座金字塔基座下無聲運轉的齒輪。林夕曾是其中最高明的工匠,她的手術刀下,無數(shù)痛苦的靈魂被縫合上滿足的面具。如今,這面具的每一針每一線,都化作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良心上。

      她不能回那個家——那個位于沉淵區(qū)邊緣、由記憶管理局分配的、時刻處于監(jiān)控下的標準單元。管理局的清道夫,那些高效而無情的獵犬,此刻必然已收到指令,正循跡而來。她必須消失,像一滴水融入這片骯臟的海洋。林夕裹緊濕透的外套,將臉埋進豎起的衣領,更深地扎入沉淵區(qū)迷宮般交錯狹窄、被巨大廢棄管道和違章建筑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巷陌深處。雨水沖刷著她,仿佛要洗去裁縫的印記,卻洗不凈心底那片因弟弟空洞笑容而蔓延開的、冰冷的恐懼和燎原的憤怒。

      三天三夜,林夕像一只真正的老鼠,在沉淵區(qū)最陰暗的角落、廢棄管道網(wǎng)的深處和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填埋場邊緣茍延殘喘。管理局的追捕如同無聲的潮水,滲透進每一條縫隙。懸賞她頭顱的全息投影在主要通道口詭異地閃爍,金額高得足以讓任何一個沉淵區(qū)的居民瞬間成為富翁。饑餓啃噬著她的胃,寒冷讓她的四肢麻木。她啃過半塊從泔水桶翻出的、散發(fā)著餿味的合成面包,喝過管道里滲出的銹水。支撐她的,只剩下腦海中林陽那張被虛假幸福徹底漂白的臉,像一塊永不熄滅的烙印。

      第四天傍晚,當夕陽的殘血無力地涂抹在沉淵區(qū)最高的垃圾山尖上時,林夕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逼入了一條死胡同。盡頭是一堵布滿涂鴉的、高聳的廢棄冷卻塔,銹跡斑斑的鐵梯在半空中斷裂。沉重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巷口響起,如同催命的鼓點。她背靠著冰冷濕滑的墻壁,絕望地喘息。

      這邊干凈。一個清道夫冰冷的聲音傳來。

      目標攜帶神經(jīng)干擾器原型,小心。上頭要活的。另一個聲音補充。

      林夕閉上眼睛,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只有一片冰涼的空蕩。她的神經(jīng)干擾器早就在一次慌不擇路的攀爬中遺失了。汗水混著雨水從額角滑落,死亡的陰影扼住了她的喉嚨。就在腳步聲即將踏入這條窄巷的瞬間,旁邊一扇覆蓋著厚重油污、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的鐵皮門,吱呀一聲,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只枯瘦、布滿刺青的手伸出來,閃電般攥住林夕冰涼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一股混合著劣質煙草和某種奇異化學藥劑的味道撲面而來。

      林夕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拽了進去。鐵皮門在她身后悄無聲息地迅速合攏,隔絕了外面追捕者的腳步和沉淵區(qū)黃昏的微光。門內并非房間,而是一條向下傾斜、僅靠幾盞昏黃搖曳的瓦斯燈照明的狹窄甬道。渾濁的空氣里,那股刺鼻的化學藥劑味道更濃了,還混雜著霉味、汗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腐爛水果發(fā)酵后的甜膩氣息。

      拽她進來的人松開手。借著昏暗燈光,林夕看清了對方:一個瘦削的男人,穿著沾滿不明污漬的皮坎肩,臉上覆蓋著半個由某種暗色金屬和劣質熒光線路板拼湊成的面罩,只露出一雙異常銳利、毫無溫度的眼睛,像黑暗中蟄伏的爬行動物。他上下打量著濕透、狼狽的林夕,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掂量貨物價值的審視。

      林裁縫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金屬,管理局的‘金鳳凰’,落難到‘深淵’來了你這顆腦袋,現(xiàn)在值一座沉淵區(qū)的垃圾山。他歪了歪頭,面罩下似乎扯出一個冷笑,跟我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沒有等待林夕的回答,轉身便沿著傾斜的甬道向下走去。林夕別無選擇,只能跟上。甬道盤旋向下,墻壁濕漉漉地滲著水珠。四周的寂靜被一種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取代。走了大約幾分鐘,眼前豁然開朗。

      林夕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一個無法用常理衡量的巨大地下空間,仿佛掏空了整個沉淵區(qū)的地基??臻g本身是扭曲的。巨大的、早已廢棄的城市基礎設施管道如同史前巨獸的骸骨,橫七豎八地貫穿整個空間。更令人眩暈的是,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廣告牌、全息投影屏、甚至整塊霓虹燈招牌,像被颶風撕扯下來,又隨意地粘合、倒懸、斜插在那些管道和嶙峋的巖壁上。光影瘋狂閃爍,投射著殘缺不全、意義不明的商品信息和扭曲的虛擬偶像笑臉,將整個空間染成一片光怪陸離、令人不安的彩色沼澤。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臭氧味、劣質化學品的刺鼻氣息和汗水的酸腐。人影在混亂的光影和管道構成的陰影里晃動。林夕看到一個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的老婦人,蜷縮在一個倒懸的巨大香水廣告牌下方,廣告牌上優(yōu)雅女郎的脖頸正對著她骯臟的頭頂。老婦人枯槁的手顫抖著舉起一支簡陋的、連著電極的注射器,對著自己的太陽穴,臉上是一種混合著痛苦與貪婪的奇異表情。她旁邊立著一個歪斜的發(fā)光招牌:出售:喪子之痛(純度A),十年份,換三天飽飯。另一邊,一個穿著夸張亮片西服、油頭粉面的男人,唾沫橫飛地向幾個眼神麻木的工人兜售:頂級體驗!云端晚宴!富豪視角!讓你嘗嘗人上人的滋味!只需你一周的‘乏味感’記憶!買不了吃虧!他的腳下,散落著一些空了的、印著第七代記憶膠囊

      -

      副作用:現(xiàn)實感喪失(詳見第37頁)的說明書。

      這里就是深淵——沉淵區(qū)地底真正的黑市,記憶交易的法外之地。記憶是唯一的硬通貨,痛苦是緊俏商品,虛假的幸福是廉價的麻醉劑。

      歡迎來到‘深淵’,林裁縫。面罩男人——被稱為獵人的掮客,停下腳步,聲音在巨大的嗡鳴背景中依然清晰,這里只認‘貨’。你的技術,你的腦子,你管理局內部的記憶權限……都是貨。他轉過身,那雙冰冷的眼睛像手術刀一樣刮過林夕的臉,說吧,亡命徒,你想換什么安全屋假身份還是……武器

      林夕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深淵的空氣粘稠得如同液態(tài)的絕望。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不知是未干的雨水還是冷汗,聲音因緊繃而嘶?。何乙乙粋€被封存的記憶庫。一個被強行植入‘幸福奴工’模板的記憶源。他叫林陽。

      獵人面罩下傳來一聲短促、毫無溫度的低笑,像是金屬摩擦。林陽那個‘陽光奴工’管理局樣板工程之一他銳利的目光像探針,試圖刺入林夕的眼底,親情牌有意思。這種被封存的‘核心樣板’記憶庫,鑰匙在‘蜂巢’主服務器最深層的邏輯迷宮后面。別說你,就算管理局局長想打開,也得按規(guī)矩走流程,層層審批,留下無法磨滅的操作痕跡。他故意停頓,欣賞著林夕眼中驟然升起的絕望,常規(guī)路徑,死路一條。

      data-fanqie-type=pay_tag>

      林夕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指甲帶來的銳痛讓她保持一絲清醒:還有非常規(guī)路徑

      獵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是一種看到獵物終于踏入陷阱邊緣的玩味。深淵有深淵的規(guī)矩?!涑病阑饓?本質上是活的,是一團不斷自我復制、變異的邏輯代碼集合體。要繞過它,需要一把特殊的‘鑰匙’——不是電子密鑰,而是一段足夠強烈、足夠獨特、足夠‘新鮮’的人類核心記憶流。用它作為誘餌,去短暫地欺騙、吸引開防火墻的‘注意力’,在它吞噬這段記憶流的瞬間,撬開一條縫隙,足夠你定位并下載那個被封存的記憶庫。他語速平緩,卻字字如冰錐,代價是,這段作為‘鑰匙’的記憶,會被防火墻徹底吞噬、抹除。從提供者的大腦中,永久消失。不可逆。

      林夕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提供一段核心記憶作為誘餌被永久抹除這無異于用靈魂的一部分去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