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南冠楚囚
袁承天看著丘方絕,覺得十分好笑,因為他怎么也未想到這位自己敬仰的前輩讓自己以容貌接近那位叫做沅芷的姑娘,以獲取機關的秘密,以便救出師父;可是這樣的行為為袁承天所不齒的,因為他是個正直的人,怎么可以做這事,這是違背他的初心,假使成功,師父得知也是要痛斥其非,——因為昆侖派一向自詡名門大派,門人弟子行為端正,決不可以出現奸邪小人,更不允許門人弟子做出有辱斯文的不恥行為。因為那樣違背昆侖派門規戒律,辱沒門楣——是以袁承天聽了丘方絕一席話既可笑又可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丘方絕察覺他臉上神情變來幻去,心想其心中定起波瀾。好一會兒,才又試探問道:“袁少俠如果以為此法不行,全當我沒說過也就是了。”袁承天道:“此法決不可行,前輩如果那樣去做非但誤了人家女孩子,而且有違我的本性,實非我所愿。”丘方絕道:“其實世間有些事可以便宜行事,有時違背初心,可是為了救人也不失為一個方法。既然少俠不肯,咱們另想別法也是有的。”袁承天知道丘方絕為自己師門安全著想,一時情急便想起這計策,其實并不惡意,全出自一片志誠,只是袁承志不是那樣隨便的人,所以這條路決然行不通。
丘方絕見此事不可行,不再說話。袁承天心緒煩燥,一會想起格格要嫁多隆阿將軍的兒子海查布,心中隱痛難止;一會又想起師父他們一干人身陷囹圄,遭受苦楚自是非常人所想。
夜更深,露更濃,行人沾濕衣物,晚間已有寒氣,更有花木的清香幽幽傳來,鄰家小院傳來琴聲,悲冷凄婉,聽者傷心難止,仔細聽來卻便正是古琴曲《廣陵散》。這是魏晉名士嵇康先生所做,先生姿表龍鳳,綽然出塵之態,逸絕當時,為竹林七覽之首,當時之領袖。他性格曠達,不拘束于禮教束縛,往往放浪形骸,為世所不容,得罪司馬昭。司馬昭大怒降詔殺其。刑場嵇康從容談定,看生死如無物,拂曲《廣陵散》,頓時天地為之變色,仿佛被悲涼之氣所感動,從此而后天下琴曲,莫此為甚!
袁承天循聲而至,只見一個精舍,庭院深深,秋千兀自搖來蕩去,只見一個少女在上,長裙飄飄,仿佛仙子。秋千樹下,一個白衣少女拂琴在握,意態神色說不出的蕭瑟,眼神中說不出的怨悔。袁承天見了,幾乎便要喊出聲來,這不正是清心格格。——她怎么會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真是奇怪?那秋千上的少女已發覺有人,因為她身蕩高處,便見一位英俊的少年正向這里張望,心想這莫非是歹人,便大聲斥責道:“兀那鬼頭鬼腦的賊子還不滾出來。”這少女說話苛薄,語氣辱人,氣得袁承天便要躍出。
忽地一柄亮如水的長劍刺到袁承天眼前,妖斥道:“納命來。”袁承天不及細看,伸二指將長劍彈開,錚然有聲,竟而將這出劍相刺之人震出丈外,因為他體內已蘊含了昆侖派無上內功,林正眠的幾十年內功修為自是非同小可,是以威力如斯。待他仔細看時,怔怔在那。那人卻是清心格格,適才她聽秋千之上的少女呵斥有賊子,便心生恨意,本來這些時日阿瑪逼迫自己心甘情愿嫁給多隆阿大將軍的兒子海查布,便心情郁郁,現在聽人喊有人偷窺,便覺不是良善之輩,是以出劍刺之。而袁承天于倉皇間不由自主使出內勁,竟而震傷格格。清心格格身體受力,內息翻涌,張口便要噴出鮮血。袁承天不及多想,欺身而前,到了清心格格身后翻掌抵住她背心,正是俞督穴,屬足太陽膀胱經,在后背第六胸椎棘突下,靈臺穴旁一寸五分處,主治理氣止痛,強心通脈,以定心神,最是要緊處。此時清心格格血氣翻涌,如不加以止制,那么后果不堪設想,大有經脈皆毀,成為廢人之虞。袁承天及時止損,力挽狂瀾,將自己無上內勁輸入清心格格俞督穴,讓格格恢復正常。可是秋千上少女見有人襲擊格格,心下大急,躍下秋千,抄劍直刺入袁承天后背,她自是不知清心格格和袁承天的糾葛。劍入后背,鮮血流出,一陣巨痛直傳袁承天,他忍住巨痛竟不說話,因為此時最是緊要關頭,如若開嘴說話,真氣一泄,前功盡廢,所以只有咬牙堅持,不為所動。可是格格見狀,花容失色,幾乎便要出聲喝斥這少女出手無狀,——原來這少女是她的侍女。她心中直恨這侍女出手莽撞,可是她豈又知那侍女出劍刺人全是一片忠君護主之心,豈有他想,只可惜用錯了地方。
那侍女長劍刺入袁承天后背,但見鮮血直流,也嚇得呆在當場,手足無措。她只是年已及笄的女孩,從來沒有殺生過,今時今地激于義憤而殺人,心中噗噗直跳,仿佛心要跳出胸腔,說不出的惶張。又過片刻,袁承天收掌起身,這才伸手點后背穴道,封住血不再流。清心格格凄然道:“袁大哥,你不礙事吧?”袁承天道:“格格放心,我命大福大一時半刻死不了的。”旁邊侍女聽清心格格管他叫袁大哥,可見兩人非但相識,而且親近,關系非同一般,自己劍刺這位袁公子,不死還可,如果不幸死了自己可百死莫贖了。
袁承志從懷中拿本派止血救傷靈藥,讓格格敷上傷口上,這止血藥也真是靈驗,不過一時半刻便止血不流。這時那侍女遠遠站在一邊,不敢近前,怕清心格格反責。清心格格一心放在袁承天,那有余暇去顧及侍女。袁承天見她關心自己的樣子,讓他大為感動,輕聲道:“格格你不在王府,怎么在此偏僻的地方?”袁承天不問還可,這一發問,觸及格格痛心之處,一時淚如雨下,淚眼婆娑不能自己,她傷心道:“在這世間還有人關心我么?我的阿瑪為了他的權勢家族榮耀,要我下嫁給多隆阿將軍兒子海查布,我是寧死也不屈!可是阿瑪似乎鐵了心,一味聯姻。我氣極便和他爭辨幾句,他情急之下便了我一掌。我回到房間愈想愈苦,想起了己故的娘親,——如果有她在,她斷不會容許女兒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況且那人人高馬大,呆頭呆腦,形容不堪,——可是現今娘親不在了,阿瑪他便可以一己行事,全然不顧及女兒的內心感受。這是我娘以前故居,她是個漢人女子,所以我阿瑪將她偷偷置放在此,不為人知。因為這事讓皇上知道是欺君罔上忤逆大罪,是抄家殺頭的禍事。我娘親與我阿瑪他們雖身份有別,卻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沬,可是娘親總是過著不得見人的生活,終于郁郁寡歡生了疾病。縱使阿瑪廷請宮中太醫亦是束手無策,她在我五歲那年還是去了。后來的福晉卻是滿族人,阿瑪少有歡顏,也許在他心還是忘不了已去的故人,人間多是悲苦事,愛到情深皆枉然。”
袁承天道:“也許這皆是上天安排,冥冥之中誰也不可以改變。”清心格格又道:“這大屋之中有我娘親木主牌位,咱們拜她幾拜,以慰在天之靈。”袁承天自然不可以拒絕。
大屋之中正堂供桌上一個木主牌位上寫“蕭氏月嬋之靈位”。袁承天心中一動,原來清心格格的娘親閨名叫做蕭月嬋。月中嬋娟,容顏自然是美艷不可方物,難怪和碩親王舒爾哈齊對其忘情不下。供桌前地上有一跪拜的蒲團,上面不見塵土,可見這清心格格時常來這小院打掃。他們兩個人在蒲團之上跪拜下去。格格心中只念:今生今世只與袁承天袁大哥在一起,生也罷,死也罷,今生今世誰也不可以分開我們,除非我們都死!袁承天看著木主牌位,想起早已不在塵世的爹娘,心想格格還有阿瑪照看,身邊還有福晉,雖然不是親娘,大抵也是關愛有加;可是自己從來沒有人看顧,七、八歲便流浪街頭那些年,破衣爛衫,形容污穢,被人瞧不起,被人隨意驅趕咒罵,他們肆意妄為,只為他無依無靠,誰都可以欺侮他,因為欺侮一個沒有威脅自己的小孩還不是易如反掌,人性的丑惡盡顯無余,而且從來未改變過。仿佛在這世上你弱小人家便看你不起,非但看你不起,而且肆無忌憚地打壓你,看你受苦的樣子他們很開心,仿佛見別人受苦受難他便開心。所以這些年壓在心底的苦楚一起涌上心頭,不覺哭了出來。
清心格格見狀,問道:“袁大哥,你干么哭,是劍傷的痛楚?”袁承天道:“不是的,想起我小時候被人逐打的情形便覺這世界從來就沒有公平過。我們有時身世螻蟻,任人踩踏而不自知,每日只有艱辛生存,除此無它。”清心格格一時無語,她生長皇城大內,金枝玉葉,任誰也不敢招惹她,所以她從來不會體會到人間疾苦,她從來沒有接觸到底層庶民,只以為天下從來太平無事,百姓安居樂業,可是誰又會體會到百姓辛酸,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人間那里是正道?
清心格格用衣袖揾去袁承天腮邊的淚水,看著他瘦削的臉,仿佛比以前更瘦了,是為了救師父而心力交瘁,始終想不出萬全之策。清心格格道:“袁大哥,你是不是為救尊師而煩惱?”袁承天道:“是又怎樣?我一直想不到好的主意,所以日日煩惱,格格你教我個方法好不好?”清心格格破涕為笑,用小手捶打袁承天肩臂,笑顏如花,說道:“我又不是菩提老祖會教你這孫猴子七十二般變化神通?”袁承天笑道:“格格你幾時也學會沒來由罵人了?”清心格格收住拳頭,笑道:“你惱人家是不是,心底里想人家大師姊啦?”袁承天鄭重道:“格格,你別開玩笑。我師兄師弟師姊他們正在光明觀中受苦楚,你卻沒來由開這玩笑。”格格見他神情嚴肅,收斂笑容,說道:“袁大哥,我一時無心之過,你莫生氣了,要不你打我,抑或講故事給我聽。”袁承天見狀只好收了怒氣。
他讓格格坐下來,兩個人就這樣并肩坐在天井中,講起了吳越爭霸的往事。當格格聽到范蠡功成名就,幫主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便攜絕世美人西施泛舟五湖,不為功名所累,成了人生的最大贏家。格格禁不住看著袁承天堅毅有神的目光,說道:“袁大哥咱們將來是不是也和范大夫一樣泛舟五湖,天下為家,從此不過問江湖中事。”袁承天卻道:“不可以,格格我做不到。”清心格格知他心懷天下,依舊懷念故國明月,不忘漢人天下。她抬頭看了一下天上的月,說道:“袁大哥你這一生是否盡多??不平之事?”袁承天沉聲道:“是又怎樣?我出身寒微,小時候誰都可以欺侮我,因為我弱小無依無靠,在世間流浪乞討,那些年凄風苦雨,可是我從來倔強,不肯屈伏,所以倍受艱辛。命如小草,心比天大,奈何世間容不下我?”
清心格格見他悲天憫人,情到悲處,幾乎便要落淚。忽然天空中有道流星劃過黑暗蒼穹,發出一抹耀眼的光芒,一閃既逝。格格心中卻起心愿:愿老天爺保佑袁大哥無災無難,一生喜樂。她只許愿老天保佑袁大哥,卻顧及不到自己,可見在她心中袁承天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否則活著毫無意義。
袁承天見格格目光溫柔以對,對自己深情款款,說不出的柔情蜜情,不覺感慨萬千,在這萬丈紅塵有人相愛一生,何等不易,倘若自己辜負格格一片癡心,那才叫薄悻之極。他心中暗想:這一生要護她一生周全,不得侵害,那怕自己生死以之,在所不惜,否則可辜負格格一片深情厚意。
格格目光轉,見他背后劍鞘古色斑斕,仿佛是上古名劍,便問道:“袁大哥,你背后是什么劍?”袁承天道:“是上古名劍——軒轅神劍。”清心格格對江湖掌故一無所知,所以不知所以然。袁承天也不隱瞞,將這軒轅神劍來歷一一道明。格格長嘆一聲道:“你們為什么要反清復明,難道一說你們漢人皇帝個個英明天縱,不事殺伐,對庶民有姓躬親有加;——也不盡然吧?明末時的崇禎皇帝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前任皇帝更是十幾年不上朝,你說不荒唐么?再看我們滿人皇帝,前代大行皇帝親政為民,責罰有度,恩威并用,將天下治理井井有條。現在的皇帝——我的皇帝哥哥不一樣英明天縱,將權臣和紳一舉拿下,查封他富可敵國的財富,以充國庫。每有饑荒洪災便拔款賑濟災民,你說他不好么?”
袁承天卻道:“格格如果你皇帝哥哥,一味仁慈,也不會得有天下了。”清心格格面有慍色,心想你老是貶低我皇帝哥哥,也只不過是恨我們滿州人得有你們天下,可是這又怨得誰來?誰教你們懦弱,否則何至于亡國亡天下。她心中這樣想,卻不能夠說出口,因為那樣袁承天是無法承受,只是心中這樣想而己。
這時那侍女走來,低聲對格格說道:“格格天時不早,咱們回王府吧?否則王爺可要派人來了。”她話音剛落,便聽院墻外有人嗽了一聲,大聲道:“清心這樣晚了還不回去?”正是和碩親王舒爾哈齊駕到。
清心格格和袁承天都是驚。清心格格低聲道:“袁大哥,你躲進壁龕中。”她隨手將一面古畫拿開,里面是地道,一直向下。袁承天不及多想,便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