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患

          北疆捷報傳來,京都臨興一掃多日的人心惶惶萎靡不振,一下子鮮活了起來。達鉭王已死,敵軍已退,鎮北軍勝了,大晏勝了!二十多年前戰敗的陰黎一朝散去,大晏的子民終于得以揚眉吐氣。街頭巷尾男女老幼莫不歡欣鼓舞之至。

          落雁灘一戰被傳得神乎其神。說書人又有了新故事。眾人只知鎮北軍勝了,卻不知是如何勝的,便將故事怎么精彩怎么編排。有說武安侯以劍指天引來天雷劈死達鉭王的,有說千年神蛟前來助陣一頭撞開玄水的。武安侯蕭弘更是被傳得三頭六臂,悍勇無匹,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活脫脫一個人間兇器。其中細節無人計較,一眾聽客聽得熱鬧罷了。

          而此時鎮北軍蒼州大營中,那傳說中徒手能將人撕成兩截的兇神正被人盯著喝粥。

          扶他靠著榻邊坐起來的時候,齊懷安的動作小心得像是怕把他碰碎了。那日勉強起身撕裂了沒愈合的傷,斬了潘志平之后,蕭弘又渾渾噩噩昏睡了幾天。本就危重的傷勢一經反復再次惡化。他們幾個實在放心不下,只好輪流守著。直到他再醒過來,才算松了口氣。

          起身的動作雖緩,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拉扯到了傷處。失血造成的暈眩和撕心裂肺的劇痛同時襲來。雖然蕭弘隱忍著不肯出聲,從他緊攥著衣襟的手指和混亂的呼吸也能察覺到他在默默忍受著極大的痛楚。眼見他喘息著再次闔上雙眼,齊懷安嚇得渾身一僵不敢再動。等他捱過這陣子,又緩了緩,才在他身后墊了個軟枕,慢慢松開扶著他的手臂。

          兩人初相識的時候,齊懷安也才十五歲。從第一次踏上疆場,他便跟著蕭弘了。北境戰事頻發,兄弟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早已形同莫逆。齊懷安知道,蕭弘一身錚錚傲骨,性子又剛又烈,若非身體實在無法支撐,絕不會讓人看到自己這般虛弱不堪的樣子。

          想到往日蕭弘在戰場上一騎當先無人可擋的身影,齊懷安眼底一熱,喉中發苦。怕被察覺,他拿過粥碗,掩飾著舀了勺粥遞了過來。卻聽蕭弘低啞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自己來。”

          “哥……你就不要再逞強了。”齊懷安長長嘆了口氣,放下手里的粥碗勸道。

          “我自己可以。”蕭弘仍舊堅持。大戰剛過,營中軍務繁忙,一來他不想他們再為自己操心,二來也不習慣被人貼身照顧。見懷安眼下發青,一臉幾天沒睡好了的模樣,他忍不住說道:“你們不用天天輪流盯著我睡覺。”

          齊懷安聞言一陣窒息,心說我們哪是盯著你睡覺!一昏睡過去就不知什么時候能醒,天天盯著,還不是怕萬一再有點什么不好。看著蕭弘依舊沒有半點血色的樣子,他又不忍多說什么,只故意壓低了聲音,“那可不成!老薛說過,西域有個小國的公主就被紡錘尖戳了下手指頭,睡了快一百年了,到現在還沒醒呢。我琢磨著那達鉭人的箭簇可比紡錘尖銳利得多了,萬一你也睡個一百年可咋辦?”

          “這都什么跟什么?別聽老薛胡扯……”懷安的語氣明顯是在故作輕松。蕭弘猜到定是讓他們擔心了,像以前那樣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放心,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不會睡那么久的。”

          齊懷安“嗯”了一聲,糾結的劍眉微微舒展開來,心里總算踏實了點。他又把粥往前推了推。這粥他特地放著涼了一會兒,現在溫度正好。

          蕭弘卻完全沒有乖乖喝粥的意思。“潘志平那幾個部將審得怎么樣了?”他問。

          “見到潘志平的人頭,他手下那幾個不用審就招了。和咱們之前查到的半分不差。潘志平本來就不想接這個差事,硬被趕鴨子上架,一出京城就后悔了。剛好碰到江州水患。他營中一個叫董直的謀士看出他貪生怕死,就替他出了這么個主意。”

          “董直呢?”蕭弘又問。

          齊懷安搖了搖頭,“這人一到蒼州就不見了蹤影,怕是望風而逃了。”

          說起潘志平,齊懷安不禁又想起落雁灘那場血戰。這些天他無數次夢到那一日的戰場。也無數次捫心自問,當時怎么就沒能早些發現敵情。若是當時自己及時發現,蕭弘或許就不會中那一箭。那樣……霍錚,還有那些死在落雁灘的兄弟們,是不是也……

          蕭弘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草擬一封奏章,我看過之后,和潘志平的人頭,還有他營中部將的供狀一起送回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