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興
冬日里晝短夜長,沈行謹與沈郁離兄妹二人回到府中時天色早已黑透。大雪未止,魏王府中燈火通明。見他們回來,磬兒和王府管事王忠急匆匆迎了出來。沈郁離仍在氣頭上,一句話都不想說。沈行謹讓妹妹快去休息,自己則徑直去了書房。那里的燈仍亮著。他知道父王定在等他們回來。
當初少不經事,初登朝堂,沈行謹也曾有一番宏圖大志。沈洵怕遭來猜忌,不愿兒子太露鋒芒,只讓他在朝中領了工部侍郎之職。雖是如此,卻也未能澆滅他一腔熱血。大晏連年天災,北方大旱,南方大水。沈行謹有心效仿先賢,興修水利。奈何國庫空虛,朝中黨爭不斷。他雖貴為魏王世子,卻一無建樹,二無實權。治水一事耗材耗力,方方面面牽扯極多極廣,一拖再拖,總也無法落實。于是乎,他一個有志青年就只能成日與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般游手好閑,吟風弄月,虛度大好時光。
自己雖不得志,沈行謹也不愿看妹妹受半點委屈。他比沈郁離年長八歲,對妹妹素來愛護有加。平日諸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妹妹的終身大事卻絕不能不管。北疆常年戰亂,有哪個做哥哥的會愿意妹妹遠嫁邊關?認真想來,他覺得父王必定也是不愿意的。
“世子回來了!”門外一聲通稟傳來,冰冷的夜風隨著房門開合灌進書房。沈洵抬頭望去,只見兒子獨自邁入房中。
“阿離呢?”沈洵邊問邊秉退了左右。
“勸回來了,已經先去休息了。”沈行謹說著抬手掃落肩上的雪,在父王左手邊坐下。
“回來了就好。”沈洵終于松了口氣,端起茶盞,淺飲一口,緩了緩神。他一向疼愛女兒。一直沒有為女兒議親,本是想把她多留在身邊幾年。如今想來也不知是不是反而害了她。若早日讓她嫁了,也就不會生出這些事端了。
“父王真打算讓阿離嫁給那武安侯?”沈行謹問。
沈洵撂下茶盞,搖頭深深嘆了口氣,“是陛下的意思。為父就算不想,也沒有辦法。”
沈行謹微微探身向前,急道:“武安侯常戍邊關。蒼州與達鉭僅有一水相隔,連年戰亂。阿離若是嫁他,就得遠赴北疆苦寒之地,以后無論過得好與不好,都再難相見了。她從小錦衣玉食,又任性慣了,哪能受得了這樣的苦?”
“為父如何不懂?這本就是一樁權利交易,并不只是婚事那么簡單。去求陛下,也是沒用的。”
“陛下也是看著阿離長大的,難道就不顧念一絲親情嗎?”
“親情?”沈洵看向兒子,“謹兒,為父原本兄弟六人,如今只剩兩個,你可知是因為什么?”
沈行謹性子沖動,身為皇族血脈,若是不知輕重,只怕難得善果。正是因此,沈洵雖不愿提起當年之事,卻也覺得這些事情必須要讓兒子明白。
窗邊的燭火在晚風中打了個忽閃。沈行謹心底忽冷。世人談史,卻不敢大談今朝。皇祖父膝下曾有六子,如今就只剩下當朝天子和他父王兄弟二人在世。其中緣由無人敢公然談論,他卻也知曉一二。當年先帝被俘日久。晉王與齊王奪位,最終齊王在潘氏與尹氏的擁護下登基稱帝。晉王奪嫡失敗,被貶至西南邊陲,途中突發惡疾,暴斃而亡。陳王因支持晉王奪位,也遭貶斥。他怕還有禍事,連夜攜家眷逃離京城,沒想到剛到京郊就遇馬匪劫殺,全家老小無一幸免。趙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懷疑兩位兄長的死是皇帝密謀暗殺,一次酒后失態,竟當眾質問天子。皇帝當時雖只小懲大誡,卻沒人想到,次年秋狩,趙王坐騎受驚,墜馬后遭馬匹踩踏而亡。三位藩王不到兩年間先后死于非命,若說與天子毫無干系,只怕無人會信。而這一切,無不是為了穩固皇權。
見他默不作聲,沈洵又說道:“當年為籠絡軍權,皇帝不惜將十三歲的莊宣公主嫁給性情暴虐,相貌丑陋的濟陽公余敬恩。如今這番決策也是一樣。天子眼中唯有皇權永固。對兄弟、兒女尚且如此,他是不會顧念親情的。”
“就算如此,也不能讓阿離就這么嫁了!”為了妹妹,沈行謹無論怎樣都不愿妥協,“莊宣公主成婚后與濟陽公不睦,常受夫家責難,年紀輕輕就落得精神恍惚,終日纏綿病榻。阿離從小飽讀詩書,一心向往名士。以她的性子,她若不想嫁,硬逼她只會適得其反。軍功赫赫的戍邊大將哪個不是令出如山說一不二?怎能容得下她的脾氣?到時天高路遠,甚至沒有人能護著她。”
沈洵又是一嘆。他一生謹小慎微,只為保全家人。若是連女兒都保護不了,那這些年的隱忍便就毫無意義了。想到此處,他對兒子說道:“陛下心意已定,萬不可公然違抗圣意。先不要急躁,這件事為父自有定奪,不需你來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