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
沈郁離留在鳳儀宮中陪伴了姨母一天一夜,出宮時已經是第二日的黃昏。許是哭了太久,又幾乎一夜沒睡,回到府中時她仍有幾分神思恍惚。見小公主眼睛紅紅的,宋磬兒怕她遇上了什么事情,著急上火地連聲詢問。沈郁離滿腹心事郁郁沉沉不知如何說與她聽,只拉著她回房中陪自己喝酒。
酒是寒潭香,凜冽如冰霜。本是年前備下,準備賞雪賞梅時喝的。一杯入喉,沈郁離抬手撫過琴弦,一曲《酒狂》自指尖傾瀉而出,琴聲流動如注,浩然曠遠。兒時的人與事借著酒的刺激一一浮現在她面前,與現實交織于一處,似真似幻。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一曲終了,磬兒已不勝酒力,醉倒于桌邊。沈郁離取來絨毯蓋在她身上,恍惚間覺得自己也醉了。醉了,卻并未醉得徹底。
宮變之時許多事情來不及深究,直到再次踏入皇宮,一些隱隱約約的念頭才如驚雷落地,猛然將她擊中。姨母與她所說的那許許多多仍在腦中揮之不去,讓人喘不過氣來,不知能與誰傾訴。天色已經晚了,窗外一輪明月透過云層的縫隙灑下一地銀輝,像極了蒼州的雪。她忽然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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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不辭而別,蕭弘猜她回家了。本以為定要有幾天見不到她,誰知隔日夜深人靜時她竟又回來了。
受傷病所累,這些天他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都長。程老加重了安神止痛的藥物,弄得他一天到晚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少個時辰。夜半忽醒,只見小公主帶著一身酒氣,迷迷糊糊臥在身側,眼神都是恍惚的。
見他睜開眼睛看著自己,她又湊近了些,醉意熏染的聲音呢喃著,“讓我睡一下,睡完我就走。”
活了二十多年,蕭弘還從來沒聽人提過這種要求。深夜里酒香隨著她的呼吸飄散在他鼻端,清冽甘甜。她的聲音卻是平靜而哀傷的,聽起來難過極了。
“有心事?”他問。
連日高熱燒得他的聲音比平日略微沙啞了幾分。他身上雪后松柏的氣息摻著淡淡的藥香,莫名讓人心安。沈郁離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剛好把自己嵌在他的臂彎里。
“我去宮中探望陛下和姨母了。”她說著輕輕閉上雙眼,“德均哥哥、陳宦、阿良姑姑、如意、云音……好多人都不在了。”
蕭弘靜靜聽她說著,伸手環住她纖細的肩膀。這些名字他大多從未聽過,只能從她哀傷的語氣中猜出是與她相熟的人。
“莊宣姐姐也不在了。濟陽公起兵造反,莊宣姐姐阻攔不成,跳下城樓,以死明志。余敬恩不顧多年夫妻情分,由著她曝尸城下,被烏鴉啄食,不準旁人為她收殮。直到尸身腐爛露出了白骨才讓人拿席子卷了,草草棄于荒野。皇伯父甚至沒有提起過她,這些還是我從姨母那里得知的。”
她輕聲說著,長睫微顫,淚珠像是斷了線的水晶珠串,順著白玉般的臉頰滾落在他手臂上。蕭弘抬手為她擦拭,淚水落在指尖上,涼若寒露。
“世間諸般苦難,莊宣公主泉下有知,知道你還念著她,也算是一點慰籍了。阿離,我明日便讓人替你去尋回莊宣公主的尸骨好生安葬可好?”
沈郁離點了點頭,一直壓抑著的淚像是突然決堤的江水,無聲無息無截無止,不多時就打濕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