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刀

          又是一夜小雨,破曉之后天色放晴,京都臨興碧空如洗。帝王所在,古往今來注定是紛爭之地。一場叛亂,宮中的白玉石板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如今早已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因傷告假多時,皇帝突然宣召,蕭弘是必然不能推搪的。車輪在宮門前停下,齊懷安扶他下了馬車,低聲問了句“能走嗎?”擔憂溢于言表。

          京中雨后陰冷,寒氣隨著呼吸浸入肺里,像是牛毛細針游走于血脈之中,森然透骨,經久不化。蕭弘渾身冷得厲害,從肋下延至腰間的刀傷尚未愈合,每動一下都是撕裂般的劇痛。他拉了拉身上的披風,不動聲色地忍了下來。

          來引路的宮人候在一旁,小心打量著他的臉色,滿面焦急又不敢上前催促。

          蕭弘無意讓人為難,拍拍懷安的手臂,回了一聲“放心。”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巍巍宮城,輕輕推開他的扶持,隨那宮人邁入了朱紅的宮門。

          上一次面圣是在太極殿中,接風宴上皇帝遠遠坐在上首,像一個遙遠而冰冷的影子。此次再見天子,卻是在建寧宮里。內侍監盧知年在建寧宮外等候多時了,見他來了,上前顫巍巍一禮,并不多言,徑直將他引入了皇帝的寢宮。

          蕭弘走入建寧宮時,皇帝正倚在榻上獨自望著棋盤上的殘局出神。佝僂的身形,混濁的雙眼,顫抖的手指……纏綿病榻已久,天子垂垂老矣,如今看起來更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再也不復當初太極殿上的模樣。

          蕭弘上前跪拜。沈晟終于從棋盤上移開視線,打量起眼前的人來。派去廣寧王府的太醫回稟說廣寧王傷勢沉重,從行動間雖看不出什么,他的臉色卻是蒼白得厲害。許是傷得狠了,多日不退的高熱熬得他消瘦了許多,身形卻依舊堅韌挺拔,仿佛綿綿雪嶺上一株凌霜傲雪的蒼松。精雕細刻般的輪廓,還有那雙黑如子夜的眼睛,都像極了記憶中的那人。如此相似,卻毫無關聯,幾乎讓人難以置信。沈晟一時出神,竟忘了讓他起身。

          跪拜的姿勢拉扯到了未愈合的傷,等到天子讓他免禮平身,蕭弘已是勉強支撐了。起身時眼前猛然一黑,他微微踉蹌了一下,又很快穩住了身形。皇帝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幅畫。畫中似乎是個身披戎裝的女子。太子沈德啟曾說過,“孤年少時見過父皇珍藏的一幅畫像。本以為畫的是鎮守葦澤關的平陽昭公主,現在想來,又或許不是。你像極了那畫中人。”

          這畫中的大概就是當年的白馬將軍虞紅蓮了。

          像嗎?氣血虧空使得他暈眩得厲害,視野模糊得看不清那畫中人的容貌。這幅畫為何掛在這里?就算腦子昏昏沉沉的蕭弘也能猜到一切都不是偶然。這般試探,他倒反而更想知道皇帝到底為什么對這位虞將軍這般諱莫如深。

          “廣寧王的傷可好些了?”皇帝問。

          蕭弘頷首道:“已恢復了許多,謝陛下關心。”

          掛出這幅畫像的確意在試探,然而從蕭弘的反應中沈晟也看不出什么。或許面容相似真的就是巧合而已。這樣想著,他又放心了一些。

          “朕召你來,是為了奏章中所提之事。”皇帝說著神色一頓,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

          蕭弘這幾日于病中數次上表,前前后后提了好幾件事,一時也猜不出皇帝所指的到底是哪一樁。

          只聽沈晟繼續說道:“如卿所言,貪污軍款的確罪不容誅。只是當年的事情涉案者眾多,牽連極廣。如今叛亂剛過,朝中初見安穩,真要在此時再為當年之事大動干戈,必會再生動蕩。這些道理,相信卿也都明白。”

          蕭弘聞言心中一冷。本以為可以借著嚴查叛黨的東風順勢再查當年貪污軍款一案,誰知皇帝又畏首畏尾,想要不了了之了。當年的事不光是尹氏,還牽扯了朝中諸方勢力。將士們血戰沙場,卻連溫飽都要遭人算計。蕭弘心中不平,沉聲啟奏道:“陛下,當年之事在軍中影響極其惡劣。若不嚴懲,何以定軍心?何以正朝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