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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斷糧的風

      風刮起來,帶著一股子鐵銹和灰燼的腥味,嗆得人嗓子眼發癢。窗戶紙早八百年就爛透了,冷風裹著外面那種死氣沉沉的黃沙,呼呼地往屋里灌。李小梅縮在墻角,把身上那件磨得發亮、打著好幾塊補丁的舊棉襖又裹緊了些,還是覺得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她弟李小松蜷在炕上唯一還算厚實的破毯子里,小臉憋得發青,喉嚨里像塞了個破風箱,發出嘶啦——嘶啦——的抽氣聲,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又猛地癟下去。

      媽…媽…藥…小松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一只小手無意識地在炕沿上抓撓,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

      母親趙秀英坐在炕沿,背對著孩子們,瘦削的肩膀繃得死緊。她手里攥著個空得能照出人影的小塑料藥瓶,攥得指關節都發了白,指甲深深掐進瓶身里。她沒回頭,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在砂紙上磨過:再忍忍,小松,再忍忍…藥,快沒了。

      那個快沒了,輕飄飄的,砸在地上卻沉得要命。

      屋里只剩下小松拉風箱似的喘息和外面鬼哭狼嚎的風聲。空氣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上氣。

      門軸發出一聲干澀刺耳的吱呀,像垂死之人的呻吟。父親李衛國裹著一身冰冷的沙土和濃重的寒氣撞了進來。他身上的破棉襖濕了大半,沾著泥漿,肩膀處被什么東西刮破了,露出里面灰敗的棉絮。他臉上帶著幾道干涸的血痕,嘴唇凍得烏紫。他反手死死頂住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用后背的力量把它重新合攏,隔絕了外面肆虐的風沙和刺骨的寒冷。屋里昏黃的煤油燈光跳了一下,映著他疲憊卻異常銳利的眼睛。他大口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團。

      小松的喘息聲驟然急促起來,帶著溺水般的絕望。

      李衛國沒說話,也沒看任何人。他幾步跨到炕邊,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急迫。他解開破棉襖最里面一層,從貼肉的、唯一還算干燥的內襯口袋里,掏出一個被體溫焐得溫熱、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過度而有些僵硬笨拙,他一層層剝開那浸透了汗水和雨水的布片,動作卻異常堅定。

      終于,里面露出幾板鋁箔封著的藥片。雖然只有可憐的四板半,但在昏黃的燈光下,那小小的白色藥片卻像鉆石一樣,瞬間攫住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

      藥!趙秀英猛地轉過身,失聲叫了出來,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她撲過來,一把抓過藥,冰涼的指尖碰到李衛國同樣冰涼的手,兩人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縮了縮。她急切地掰開一板,摳出兩粒,又手忙腳亂地去夠炕頭一個磕碰得滿是傷痕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渾濁冰冷的涼水。

      李衛國默默看著妻子把藥片塞進兒子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小松艱難地吞咽著,每一次喉嚨的滾動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但慢慢地,那可怕的抽氣聲似乎緩和了那么一絲絲,緊繃的小身體也微微松弛了一點。

      李衛國緊繃的下顎線這才稍微松動了些。他走到墻角,那里堆著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他彎腰,從一堆破布爛鐵下面,費力地拖出半袋灰撲撲的、看著像泥土的東西——那是他們全家最后的、也是最劣質的混合口糧,樹皮、草根磨碎后混著一點點不知名的、可能含有毒素的植物粉末。

      就這點兒了趙秀英喂完藥,看著那袋子,心沉到了谷底。

      嗯。李衛國應了一聲,聲音低沉沙啞,像含著沙子。他抓起一把那灰褐色的粉末,粗糙的手掌上青筋畢露,配給點…搶空了。打起來了,死了好幾個。

      他頓了一下,沒說怎么打起來的,也沒說那幾板藥是怎么從混亂和死亡邊緣摳出來的。他用那把粉末,就著剛才喂小松剩下的那點臟水,胡亂地往嘴里塞。

      趙秀英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又看看手里那幾板珍貴的藥,最后目光落在兒子依舊痛苦但似乎平穩了一些的小臉上。她把藥板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攥著兒子的命,也攥著某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東西。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堵得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屋外,風聲更緊了,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

      2

      配給點的槍聲

      第二天,風沙小了些,但天空依舊是那種令人絕望的鉛灰色。社區中心那棟還算完整的舊倉庫前,黑壓壓擠滿了人。空氣里彌漫著汗臭、絕望和一種一觸即發的瘋狂氣息。人們伸長脖子,像一群等待施舍的餓殍,眼睛死死盯著倉庫那扇緊閉的、銹跡斑斑的鐵門。門楣上方,一個歪歪扭扭的喇叭掛在那里,偶爾發出刺耳的電流噪音。

      李衛國一家擠在人群邊緣。他讓小梅緊緊抱著依舊虛弱、但呼吸勉強平穩下來的小松,自己則和趙秀英一起,用身體在人群中艱難地隔開一小塊空間。趙秀英一只手死死按著懷里藏著藥片的內兜,另一只手緊緊抓著小梅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女兒單薄的棉衣里。她的臉色蒼白,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張焦躁扭曲的臉。

      嗡——!刺耳的喇叭噪音猛地響起,震得人頭皮發麻。

      一個穿著件還算體面、但明顯大了幾號舊制服的男人出現在倉庫門口的高臺上,手里拿著個同樣破舊的擴音喇叭。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帶著一種虛假的、公式化的平靜:都聽著!非常時期!配給調整!按人頭,每戶……每日口糧,減半!藥品……限量供應,憑危重證明!

      什么!

      減半!那點樹皮粉夠塞牙縫嗎

      憑證明誰開證明人都快死光了!

      放屁!倉庫里肯定還有糧食!你們想餓死我們!

      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像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絕望的咒罵、憤怒的嘶吼、女人孩子的哭喊聲猛地爆發出來,匯成一股狂暴的聲浪,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倉庫大門。人群開始瘋狂地向前涌動、推搡。

      操他媽的!跟他們拼了!不知誰在人群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混亂像瘟疫一樣瞬間蔓延。有人開始撿起地上的磚塊、木棍。人群像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向倉庫大門。守衛的幾個人慌了神,揮舞著木棒試圖阻攔,瞬間就被洶涌的人潮淹沒、推倒。倉庫那扇銹蝕的鐵門在瘋狂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走!快走!李衛國臉色驟變,一把將抱著弟弟的小梅用力往人群外推,同時用自己寬闊的后背死死頂住涌來的人潮,像一塊礁石試圖阻擋怒濤。他朝著趙秀英嘶吼:秀英!護好藥!帶孩子們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