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武林

          “然后官家斬殺陳東,驅除李相公,任用黃潛善,廢棄兩河布置,準備南下揚州……卻不料中途走到明道宮時,終究還是決意盡力而為,便又驅除黃潛善、誅殺康履,召回李相公,為此還出了一些動亂……至于一番反復之后,便是官家在淮上應敵,托付東南、太后、賢妃、皇嗣于李相公……然則,李相公既至東南,一不能定軍亂,二不能保皇嗣,三不能供財賦……終究獲罪,罷免相位,改為州郡安置?!睆埦懦涉告傅纴?,努力不偏不倚。

          “不錯?!壁w玖緩緩點頭。“你說的大略不錯,但還少了一點……那便是李相公復相之后,他依然孩視于朕,行在議事,朕幾乎不能言語,而且沿途殊無財略、軍略……彼時行在文武,便都不懂為何朕又要將他召回!朕表面不說話,但心里也是惱恨極了他的!以至于朕此番南巡,也居然有許多老臣還記得此事,與朕私下上書,議論舊事,彈劾李相公數般大罪!張無垢,朕問你,你說李相公算是你說的那種才德俱全的宰執嗎?朕可以處置他嗎?”

          話到這份上了,呂頤浩和許景衡都有些坐不住了,唯獨李綱依然面沉如水,端坐不語,狀若在側耳傾聽身后鳳凰山烏啼,卻是讓人懷疑,這位已經做好準備,一旦被公開羞辱,便要拼上性命,以搏清白了。

          當然,更多的‘以備咨詢’們卻沒這么多戲……他們只是想著,之前民間便早有議論,官家此番南巡,終究要處置了李綱的,而今到底要這般做了。

          不然呢?

          昔日跋扈相公,從君到臣能得罪的全得罪了,如今無論是天子,還是在位的執政相公,乃至于帥臣中公認品德最好的兩個,都跟他有明確仇怨,便是東南士民,也因為他約束不了軍隊,控制不了軍亂,而對這位相公心存不滿。

          何況,還有個繞不過去的皇嗣問題。

          “當然不算?!睆埦懦珊敛华q豫。“孩視陛下或許只是大公無私,但李綱亂時為相,不能定財略,不能安軍亂,明顯無能,且有罪責!至于為人臣者,失卻皇嗣,官家便是有些人之常情,也不能說什么……只是……”

          “只是,朕終究不會治罪李相公的,也不該治罪李相公的?!壁w官家緩緩點頭,語氣平和,卻是讓局勢陡然翻轉?!耙驗榉彩卤赜谐?,而朕之初,國家之初,皆在李相公……昭昭史冊在列,不會因為李相公脾氣大一些,軍略財略無能一些,便毀棄掉他的功績、他的德行、他的才能!這種事情,非但朕本人不能做,也不許其他人這么做。”

          眾人愕然相對,李綱微微轉動眼珠,深深看了趙官家一眼,還是肅然端坐不動。

          “張無垢,朕再問你一次,你將眼光提高一些,告訴朕,以史書記,李相公到底是個什么人?”趙玖忽然提高了音調。

          張九成張口欲言,卻有些語塞……他猶豫,并不是說他不夠赤誠,而是說這位學富五車的無垢先生愕然發現,自己真的缺乏從一定高度來評價李綱的能力……這些年,他整日鉆研那些微言大義,卻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具體問題。

          “朕來告訴你他是什么人好了?!壁w玖微微仰頭,以一種不知道算是傲慢,還是什么樣的姿態揚聲以對,語調清晰,咬字清楚?!袄钕喙耸强菇鹈?,中國英雄,是一時之楷模!此論雖經萬代,不可移也!”

          場中安靜了大約數吸時間,隨即轟然,便是李綱自己也忍不住在呂頤浩與對面許景衡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目光中搖晃了一下身子。

          而趙官家的負手宣示,還在繼續:“靖康期間,金人鐵騎橫掃兩河,直趨都城之下,太上道君皇帝棄國而走,當此時,中國有崩亂之態,而太上淵圣皇帝繼位后,不過一年光景,就有二十六人先后登宰執之位,輔弼天下……這些人,有屈膝投降者,有主和割地者,也有主戰者,甚至還有如死了的蔡懋那般不戰不和只會逃散者……而無論如何,靖康之禍,已經證明了,主降與主和之輩,乃是合九州之鐵,方鑄天大之錯!國家百年延續,一朝為自家所鑄錯刀所斬……所謂我砍了我自己,我殺了我自己,大約就是這種可悲、可笑、可嘆之事了!而彼輩之錯,正是以一國之興衰,反證了李相公等人的正確!事到如今,朕可以清楚在此處告訴東南士民,或者干脆告訴天下人,靖康年間,幾乎算是以一己之力和那些禍國之輩相爭到底的李相公就是天下之望,就是中國英雄,就是一時之楷模!改朝換代,更修史書,也動搖不了這個評價!”

          一口氣將心中對李綱的定見闡述完畢,趙玖語調絲毫不緩,反而是以一種居高臨下之態,環顧左右,卻又口中狀若對著張九成發問:

          “張卿,朕問你……你所言之才德俱佳者,或者才德參半者,如呂好問,如身后許相公,如東京趙相公,如你老師楊時,如劉大中,乃至于如朕,如你,如在座數百東南賢達……彼時李相公排眾而出時,到底在做什么?這些人,真的比他有才有德嗎?”

          數百‘以備咨詢’的賢達,包括身后的許相公,全都無聲,張九成試圖在烏啼中稍作請罪,卻發現自己居然第一次膽怯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趙官家這次在這個場合對李綱的評價,很快可能會真的作為李綱的蓋棺定論,進入史冊,而自己很可能會作為某種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