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誰…誰提供這段記憶她的聲音干澀。

      獵人攤開枯瘦的手,動作帶著一種殘酷的優雅:你,或者…你隨便在深淵里抓一個‘自愿’的倒霉鬼。比如,他下巴朝那個兜售云端晚宴記憶的男人方向揚了揚,那個叫‘花火’的混混,他腦子里塞滿了偷來的虛假快感,或許正想體驗點‘真實’的損失他的語氣充滿嘲諷,或者那個賣喪子之痛的老太婆她看起來已經沒什么可失去的了,對吧

      林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花火正唾沫橫飛地忽悠著一個眼神空洞的年輕人,后者臉上帶著病態的渴望。老婦人依舊蜷縮在倒懸的廣告牌下,對著那支簡陋的注射器發呆,渾濁的眼中一片死寂的茫然。深淵的喧囂似乎離她很遠。

      用別人的核心記憶去換弟弟的這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這和那些坐在云端手術室外,冷漠地命令她刪除女傭喪子記憶的富豪有何區別她反抗那臺機器,難道就是為了成為它更卑劣的零件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獵人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臉上每一絲掙扎的痕跡,如同欣賞一場精彩的默劇。他慢悠悠地從皮坎肩的內袋里,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個小巧的金屬注射器,造型流暢而冷酷,針頭在閃爍的霓虹下泛著幽藍的寒光。針管里,是一種極不穩定的、閃爍著微光的幽藍色液體,如同囚禁著一小片活著的星云。

      這是‘渡鴉’。獵人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冰冷的針管,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危險的誘惑,神經探針的‘深淵特供版’。它能繞過管理局的常規監控協議,直接建立一條通往‘蜂巢’深層邏輯區的臨時通道。同時,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林夕,它也是采集和傳輸那段‘鑰匙’記憶的導管。操作原理,我想不用我教你這個頂尖裁縫吧

      他將渡鴉遞向林夕。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皮膚傳來,沉甸甸的,仿佛握著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選擇權在你,林裁縫。用別人的記憶碎片做墊腳石,爬上去救你弟弟還是…抱著你那點可笑的良心,一起爛在這深淵里獵人的聲音像毒液,緩慢滲透,時間不多了。管理局的獵犬鼻子很靈,‘深淵’也不是永遠的避風港。

      林夕的手指緊緊攥住了渡鴉,冰冷的金屬硌得指骨生疼。幽藍的液體在針管里微微蕩漾,倒映著她蒼白而扭曲的臉。一邊是弟弟空洞笑容的幻影,像一根燒紅的針不斷刺入她的神經;另一邊,是花火空洞的夸夸其談,是老婦人死寂的眼神。深淵的嗡鳴、霓虹的尖叫、記憶販子的吆喝,所有聲音都匯聚成尖銳的噪音,在她顱腔內瘋狂沖撞。她的目光死死鎖在獵人面罩下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上,聲音因極度的壓抑而顫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你…為什么要幫我或者說,利用我

      獵人發出一聲極其輕微、意義不明的氣音,像是嗤笑,又像是嘆息。他微微側過頭,面罩邊緣一道扭曲的舊傷疤在幽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利用交易而已。你成功了,林陽的記憶庫被打開,管理局的‘完美樣板’出現裂痕,對‘深淵’來說,就是一場精彩的煙花。混亂,才有縫隙,才有…生意。他頓了頓,那雙冰冷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面罩,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至于幫你林裁縫,看看你自己。你拒絕成為機器的零件,但你血管里流的,還是‘裁縫’的血。你渴望砸碎那臺機器,但你手里唯一的工具,依然是它制造的‘渡鴉’。多么諷刺的困局。他的語氣陡然變得銳利,‘渡鴉’只能打開一條縫隙,下載數據需要時間。防火墻被驚動后,反噬會極其猛烈。那個提供‘鑰匙’記憶的人,大腦會承受巨大的沖擊。輕則記憶紊亂,重則……他做了個灰飛煙滅的手勢,變成真正的空白。你想好了,誰來承擔這個代價

      他不再說話,只是用那雙爬行動物般的眼睛,靜靜地、殘酷地等待著林夕的回答。深淵扭曲的光影在他冰冷的金屬面罩上流淌,仿佛一張活著的、無聲嘲笑著的面具。

      林夕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渡鴉冰冷的金屬外殼捏碎。幽藍的液體在針管中不安地涌動,像一顆被囚禁的、瀕死的心臟。獵人最后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精準地釘入她所有猶豫的縫隙。誰來承擔代價用別人的記憶乃至生命去換取弟弟的自由這念頭本身就像深淵的淤泥,帶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她抬起頭,目光掃過這片光怪陸離的絕望之地——倒懸的廣告牌下老婦人枯槁的手,花火那張唾沫橫飛、販賣虛假歡愉的臉……每一張麻木或貪婪的面孔,都曾是某個被完美人生系統碾碎的林陽。

      不。這個音節從她喉嚨深處滾出,帶著血的味道,卻異常清晰,壓過了深淵的嗡鳴。她將渡鴉握得更緊,指節發出輕微的咯響,目光卻如淬火的刀鋒,迎上獵人冰冷的審視,鑰匙,我自己給。

      獵人面罩下的眼睛似乎極其細微地瞇了一下,一道難以捕捉的光飛快掠過。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仿佛林夕的選擇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又仿佛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理解的……惋惜

      跟我來。他轉身,再次沒入深淵更深處扭曲的管道陰影中。

      林夕緊隨其后。他們穿過由巨大廢棄冷凝管構成的、如同巨獸腸道般的通道,腳下是濕滑的金屬網格。空氣中那股刺鼻的化學藥劑味道越來越濃烈。最終,獵人停在一個被幾塊銹蝕的巨大金屬板半掩著的洞口前。洞口邊緣裸露著粗大的、閃爍著微弱指示燈的纜線,如同巨獸的神經束。洞內空間不大,正中是一張簡陋的金屬臺,上面連接著各種改裝過的、纏繞著雜亂線路的儀器,指示燈像鬼火般明明滅滅。角落里堆著幾個空了的第七代記憶膠囊盒子,說明書散落一地。

      臨時節點。靠近‘蜂巢’的一條廢棄維護通道。獵人言簡意賅,指了指金屬臺,坐上去。‘渡鴉’會引導你。我會在外面處理雜音。他最后看了林夕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隨即隱入洞口的陰影里,像一道無聲的幽靈。

      林夕深吸一口氣,深淵冰冷渾濁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爬上冰冷的金屬臺,躺下。金屬的寒氣瞬間透過單薄的衣物滲入骨髓。她舉起渡鴉,幽藍的針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針尖刺破太陽穴皮膚的瞬間,只有一絲微涼的觸感。隨即,一股強大的、冰冷的洪流猛地沖入她的意識!

      不再是手術室里那種精準、可控的引導。這是狂暴的入侵!無數紛亂的記憶碎片像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弟弟林陽在沉淵區蝸居門口那空洞燦爛的笑;手術臺上女傭眼角滾落的渾濁淚珠;富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沉淵區污水橫流的街道;還有更早的、模糊的……一個溫暖卻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哼著搖籃曲的聲音一張粗糙卻有力的大手撫摸她頭頂的觸感這些碎片被渡鴉的力量粗暴地攫取、撕裂,化作一條幽藍色的、沸騰的數據洪流,咆哮著沖向無形的網絡深處。

      劇痛!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她大腦的每一條溝壑中穿刺、攪動!林夕的身體在冰冷的金屬臺上劇烈地抽搐、反弓,牙齒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彌漫。她強迫自己集中最后一點殘存的意志,像在驚濤駭浪中抓住唯一的浮木,將那個名字、那張臉——林陽——化作一個清晰無比的坐標,投入那片由幽藍記憶洪流開辟出的、極不穩定的通道之中!

      眼前炸開一片刺目的白光。意識被撕扯著,在高速穿梭的隧道中飛馳。無數扭曲的、由0和1構成的邏輯柵欄在周圍瘋狂閃爍、變形、試圖合攏,又被她燃燒自身記憶化作的幽藍洪流短暫地沖開、吸引。她看到了!在數據洪流的盡頭,一片被無數道冰冷金色鎖鏈纏繞、封印的幽暗區域,核心處,一個小小的、微弱的意識光點正在機械地、毫無生氣地波動著——林陽!

      定位成功!開始下載!一個冰冷的、非人的電子提示音直接在她瀕臨崩潰的意識中響起。

      就在此刻,異變陡生!

      那片被短暫吸引開的金色邏輯柵欄,如同被激怒的蜂群,驟然爆發出刺耳的尖嘯!無數道更粗壯、更復雜的金色鎖鏈從虛空中凝聚,帶著毀滅性的氣息,狠狠抽向林夕用自身記憶開辟出的幽藍通道!同時,一股龐大、冰冷、充滿惡意的意志,如同蘇醒的遠古巨獸,瞬間鎖定了林夕脆弱的意識源頭——防火墻的反噬,開始了!

      警告!通道遭受毀滅性攻擊!防火墻核心邏輯反制啟動!下載進程中斷!電子音變得尖銳而急促。

      林夕的意識如同狂風中的燭火,被那股毀滅性的反沖力狠狠砸回現實!她猛地從金屬臺上彈起,又重重摔落,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大腦如同被投入熔爐,每一個神經元都在瘋狂尖叫、燃燒!渡鴉的針管里,幽藍的液體劇烈沸騰,幾乎要沖破管壁!視野里一片血紅,混雜著刺目的金色亂碼。她看到那些冰冷的金色鎖鏈順著幽藍的數據流倒卷而來,直撲她的大腦!

      完了!不僅救不了弟弟,連自己也要徹底葬送!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就在那些金色鎖鏈即將刺入她意識核心的剎那——

      切斷物理連接!快!獵人嘶啞的吼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

      林夕用盡最后一點殘存的意志和身體的本能,猛地將刺入太陽穴的渡鴉拔了出來!動作粗暴得帶出一串血珠!

      滋啦——!

      一聲刺耳的電流爆鳴在狹小的空間內炸響!連接在金屬臺上的幾臺改裝儀器屏幕瞬間爆出火花,黑煙騰起!林夕癱軟在冰冷的臺面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顱骨深處炸裂般的劇痛。汗水浸透了全身,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充斥著尖銳的嗡鳴。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是幾秒,也許是永恒。嗡鳴聲稍稍退去,劇痛依舊,但大腦深處某個地方,仿佛空了一塊,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虛無感開始蔓延。她失去了什么是童年里那只粗糙溫暖的大手還是搖籃曲的模糊調子她不知道,只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失去。

      成…成功了她掙扎著想撐起身體,聲音破碎不堪。

      獵人從洞口的陰影中無聲地閃了進來,面罩下的眼睛飛快掃過冒著黑煙的儀器和癱軟如泥的林夕。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迅速走到一臺尚未完全損壞、屏幕布滿雪花和亂碼的終端前,枯瘦的手指在布滿油污的鍵盤上飛快敲擊了幾下。屏幕上的雪花跳動了幾下,艱難地穩定下來,顯示出一行行飛速滾動的、殘缺不全的代碼流。

      獵人沉默地盯著屏幕,時間仿佛凝固。林夕的心懸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太陽穴針扎般的痛楚。

      終于,獵人停止了操作。他轉過身,看向林夕,那雙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是震驚是困惑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