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七十八章 授命于天.潛龍勿用
嘉慶皇帝聽上官可情這番言語,頗多感慨,說道:“天下人但知朕富有四海,又怎知心懷天下蒼生,旰食宵衣,勤于政事,所以四海賓服,八方來儀,——可是近來外敵窺伺我天朝上國,意在侵我領土,朕更要綏藩固圉,不然禍生肘腋,可情你說朕能快樂無憂么?”上官可情道:“永杰你睿智天成,授命于天,該有這天下,他人恐怕縱有不臣之心,也難坐擁天下。”嘉慶皇帝道:“還是你知朕意,只是朕也是世間凡人,是人難免七情六欲,所以有時難免忘情!”
上官可情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是納蘭容若的詩句,寫盡人生悲歡,情離情別,最苦人心!嘉慶皇帝卻道:“你記不記得那年朕寫給你的書信?”上官可情點頭。嘉慶皇帝道:“我還未忘記,寫的是:朕亦是這樣的漢子;朕亦是想你了!”上官可情聞言淚水潸潸不覺落下腮邊。
嘉慶皇帝不無感慨道:“那年我奉父皇恩旨下江南,偏偏遇見了你。記得你那時是個小女孩,似乎什么都不懂,可是偏偏知道是非,如果不是你通風報信,只怕我落入那忤逆亂黨手中必死無疑?”上官可情癡癡道:“不知為何我見你殊非惡人,不忍我二叔他們殺害于你,所以巴巴地趕去告訴你快逃。”嘉慶皇帝道:“卻不知為何,我聽你當我逃走,心中第一個念頭卻不是逃命,而是想多看你一會兒!先前我不知道世上還有如你一般的女孩子。”上官可情笑道:“永杰你也焉會插諢打科了,我那有那么好看。”嘉慶皇帝道:“江南水鄉,吳儂軟語,天下女子標致多在于此!”上官可情道:“我以為你做了皇帝便情性大變,孰料還是如往昔一般。”嘉慶皇帝道:“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朕永遠是那樣,永遠不會改變。”他走近來,握住上官可情的纖纖玉手,看她光華的眸子里,滿是凄凄戚戚慘慘,不覺詫異道:“你覺得不開心?”上官可情道:“太皇太后如果知道你宮中藏了個來歷不明的漢人女子,她只怕又要要祖宗家法說事了。”嘉慶皇帝不以為然道:“如果真到那地步,朕也不會念及母子情深……”他言下之意便是不顧一切也要留上官可情,那么勢必與恭慈太后發生爭執,后果不堪。上官可情急道:“永杰,千萬不可以?她畢竟是你皇阿瑪,不可以頂撞忤逆于她,否則是為孝,何以治理天下?”
嘉慶皇帝適才也是情急,一時說出不智的話來,聽上官可情勸說,方才說道:“好,我聽可情你說的話,不知還要隱忍多久。”其實他這話一語雙關,一則是對恭慈太后容讓,更兼對那攝政王多鐸的隱忍,更是無以復加,因為表面上他是皇上,可是事事由多鐸宰,便如此次事件,全由多鐸一手操控,而且也不可查下去,因為篡改圣旨他自然不會承認,會銷去證據,那樣反而打草驚蛇,讓他有了防備,對以后行事多有不利,所以還要隱忍和韜光養晦,只是潛龍勿用,因為他是天命所歸,這皇授之以天,旁人斷然奪之不去,又何必急在一時,將來總有殺他之時,那時節一并清除黨羽,肅政朝綱,才是正道。所以想到此節也不再義氣用事,反而心平氣和,泰然處之了。
次日袁承天拿著皇帝手批來到軍機處,從牢房將丘方絕尸身放入早已備好的馬車,因為尸身用了防腐的中藥所以面色如生,有陣陣香氣,外人絕然不會想到這馬車之中載有死人。袁承天駕車控僵駛出京都,回頭再看早上的陽光,分外刺眼,心中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樣子,反而多了幾分擔憂。車廂中不單有丘方絕尸身,更有那采薇姑娘,因為她要見義父安葬才得以心安,所以要與袁大哥一路同行,更有深一層原因,能看到袁大哥是她所想要的,因為她害怕這一次機會失去便沒有下次見到他的機會了?
復明社總舵在浙江出海口外一座小島,離大陸三百里,孤懸于大海之中,仿佛一葉小舟在天地沉浮之間。小島東低西高,東邊有山石圓如明鏡,白晝照見人影;西邊有山石形如月芽,晚間亦閃閃發亮,島上這兩塊巨石蔚為壯觀!丘方絕當年便給這島取名日月島,寓意不忘明室,因為日月二字合在一起,便為明字,說明要復明社門人弟子毋忘恢復漢家天下,驅除韃虜內己任也。只可惜這丘方絕為了朋友之誼,自裁于寧古塔,可說英雄壯志未酬身已去,空使后人淚滿襟!
袁承天和采薇姑娘二人雇一大船,揚帆出海。此時又見波濤駭浪,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回想在寧古塔那些時日直如作夢,而人之生死忽然之間,沒有定數,想想有時便萬念俱灰,沒有了信心;可是圣人有言: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也!我們誠然沒有退縮的理由?天下蕓蕓眾生誰不苦?袁承天見海浪拍來涌去,不覺道:“來日大難,人事難料。人生于蒼茫天地之間,何其渺小,命如小草,在天地之間也許微不足道,誰也不會注意你?你生你死仿佛無關重要,只有自己心知悲苦!所謂生也悲哀,死也開脫!便如丘幫主也許參透生死大道,所以而歿,去往大歡喜!在我們看來是痛心疾首的事,可是也許在他看來是正道,舍卻臭皮囊,今日大歡喜。無嗔亦無喜,天地留我名!采薇你說你義父是不是這樣死得其所,不是大悲慘事?”
采薇姑娘道:“我不懂什么生死之道,但覺活著就好!世間沒有義父,我覺得悲苦已極,可恨清廷害了我義父,這仇一定要報,有一日要手刃那皇帝!”袁承天道:“大謬不然,要殺丘幫主的是多鐸王爺,其意轉嫁于皇上,要復明社中門人弟子去找皇帝麻煩,雙方斗得兩敗俱傷,無論那一方受損,于他都是有利的,可說這多鐸不可謂不歹毒也!”采薇道:“不管事與非,嘉慶皇帝總是難脫干系。”袁承天一時覺得無可理喻。
日月島上的人見大小姐回來,后面還有二個人抬著一口棺槨,很是詫異,不知這是干什么的?這時走出一人,正是日月堂主杜縱橫,他見小姐回來,也是喜出望外,但是不見丘幫主,而見有人抬棺而來,覺得詫異,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又實在不敢想下去。
這時更有其他幫中長老走來,其中一個叫道:“這不是大小姐么?咦!”他抬頭又見有兩個人抬著一口棺木,心中詫異。這的采薇一干人走近,見他們驚詫的神情,戚然道:“這棺中之人便是義父,他是自斷經脈而亡!”這時剛好日月堂主杜縱橫走來,聽采薇姑妮說幫主自斷經脈而亡,多有不信,叫道:“這怎么可能?”他走近便要掀棺蓋。袁承天急忙道:“杜堂主稍安毋躁,咱們到了廳中再做區處。”杜縱橫見是袁承天,知他是個守信的人,便不再一意孤行。
在大廳中,聚集了不少幫主兄弟,他們聽聞幫主殉難,多是神情悲傷,心想以后群龍無首,該當如何?袁承天道:“丘幫主確實自斷經脈而亡,是千真萬確的,不信,大家來看。”他緩緩將棺蓋拿下,只見丘方絕面目如生,殊無痛苦行狀,仿佛生前參透大生死,已無憾事。眾人見狀心中唏噓不已,各有心事。杜縱橫道:“幫主賓天,乃是我復明社一大損失,然而事已發生,追悔不已。咱們節哀順便吧!目下之事,一是先將幫主入土為安,然而再行選出最佳人選。”他目光盯著袁承天手中那玉佩——此乃復明社幫主信物,也便是衣缽相傳之物,得之者便為幫主,余人皆無異議。
他們在海島西邊擇一地,掘地為冢,恭恭敬敬將丘方絕尸身捧入棺上,又用九九八十一枚銀釘釘入,然后用土掩埋,又行左右手相疊于胸前,躬身下跪行禮,眾人口中齊聲說道:“煌煌天子,唯我漢人!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同胞之誼,骨肉相連。望我河山,萬里迢迢。衣衫右衽,不為奴隸。夷人左衽,剃我發服。不忘先皇,身死國滅。碧血丹心,忠義千秋!驅除韃虜,復我中華!”他們每個人神情肅然,莊嚴如斯。袁承天聽了也熱血沸騰,心想:他們這些忠義千秋的好漢子,為民族大義,生死以之,蹈死不顧,可說大義人間,無愧軒轅后裔!
重回大廳,眾人剛剛落座,忽報海上飄忽來了一艘大船,揚帆正向這小島駛來。杜縱橫心下狐疑:遮莫是清兵聞訊而來,想想不對,此島遠離大陸,孤懸于蒼茫大海之中,極少有人發覺,海船從不經過,只有幫中熟知的人才會找來,其它人萬難尋來。
忽然有人來稟道:“堂主,外面有人拜謁,說要見丘幫主,自稱什么洪武門朱世杰。”杜縱橫和袁承天心中便是一驚,不想這朱明后裔竟而尋來此處,看來此來必有所為。現在只有他杜縱橫暫理幫務,便親自迎出,因為此時雖是滿洲人天下,可是天下漢人依舊心懷故國,心念明室。而這朱世杰是為朱家后人,他為洪武門首領,意在光復漢人天下,只是他為人剛愎自用,從來自以為是,不將別人放在眼中,在他看來袁門和復明社全要歸他所用,因為他們本是“反清復明”,為什么不能夠歸順于他。可是袁門中人見他自高自大便覺得不能為他所用,雖然同為“反清復明”,可是似乎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因為袁門是要驅除韃虜,復我中華,選一才德兼備的人來坐擁天下,而不是讓一個德不配位的人來執掌天下,那樣更是一場浩劫,似乎還不如現在的嘉慶皇帝。這朱世杰的洪武門之所以難有大作為,皆因其人眼高于頂,全然不把別人放在眼中,似乎天下門派皆要歸順于他洪武門,因為他是朱明后裔,這樣行事作風反而招至別人不滿。
朱世杰見杜縱橫他們迎出,并不覺得不妥,反而大喇喇道:“你們的幫主為何不出來迎接于他,反而……”杜縱橫見他出言無狀,便有些生氣,可是轉念一想:念在他是朱家后人,不與計較,便說道:“幫主不幸賓天!不知閣下來我海島意欲何為?”朱世杰道:“我千里迢迢,歷經苦難,遠從大陸而來,本是要與丘幫主共襄反清復明大業;——不料他卻去逝去,真是可惜……”
杜縱橫對這朱世杰亦有耳聞,知其才大志疏,非復有先祖朱重八遺風,世上多有,父親英雄,兒子未必好漢!只是念在他是明室后裔,所以并未失卻禮數。杜縱橫道:“現下幫中事務暫有在下處理,至于共襄義舉,只是時機未到……”朱世杰道:“昔日有丘幫主大義為先,不落人后。想像當時他率復明社子弟聯絡皇宮大內太監攻入禁城,險險便要拿下那嘉慶皇帝,只可惜天不助我明室,功敗垂成,可以說是為憾事!”杜縱橫不為所動,他知道當務之急不是去共襄義舉,而是整頓幫中事務,復明社不能群龍無首,選出幫主才是當務之急。
朱世杰這時拍了下手掌,身后幾個人押著一人走來。當袁承天看清此人面目,險險驚叫出聲,原來這人不是別人,卻是嘉慶皇帝。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嘉慶皇帝怎么會落入朱世杰手中。朱世杰道:“堂主,此人乃是當今天子——嘉慶皇帝。”他此言一出,眾人都驚呼出聲,任誰也未想到這俊逸脫俗的少年便是嘉慶皇帝,——因為先前眾人都未見過,只聽人傳言他是位少年。今日一見果然是不同凡響,目光睥視之間,威嚴盡出,因為一個人的氣質與生俱來,是佯裝不出來的。
嘉慶皇帝目光睥視之間,忽然見到袁承天袁兄弟,心中不由一動,心想:他為全朋友之義,也是俠肝義膽的行為,只是自己現在成了別人的階下囚——而這人卻便正是朱明后裔子孫——朱世杰,真是有些不堪,不知袁兄弟看到我這種情形,會不會看我不起,以為我虛有其名,武功人品不過爾爾。他想到此處神情有些說不出的沮喪,仿佛一下沒有了君臨天下萬世之慨,非是他無能,而是中了奸人歹計,有時那些自詡光明正大的人往往行事卑劣不堪,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他眼見又浮現半個月前,自己見袁兄弟辭別自去,帶上丘方絕遺身前往復明社總舵。他覺得心有所系,便對外宣稱染疾不早朝,讓額娘恭慈太后與臨親政,因為他一向耳聞攝政王多鐸為人剛愎自用,成為非議;雖然朝中大臣多對其一己行事的作風不滿,可是又礙于他是攝政王權柄所在,有時便是年輕皇帝還要言聽計從,所以只有隱忍。他這次出宮自然不愿讓多鐸問政,交于太后他才安心。雖然這多鐸一向為人暴戾,可是他還不敢公然對恭慈太后不利,因為朝中還有皇叔舒爾哈齊與其制肘,雖然多隆阿將軍明里忠心朝廷,暗中勾結多鐸王爺,可是要他公然對抗恭慈他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所以朝廷中一時不會有危機,是以嘉慶皇帝攜上官可情二人便服出宮,一路尾隨。這日他雇了大船,起帆出海,船行一日,便覺饑餓便令船夫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