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是在我點燃第五支雪茄時開始下雨的。
外灘十八號的露臺正在舉辦我的生日宴,旗袍姑娘們端著魚子醬穿梭在蘭花叢中,弦樂隊把《歡樂頌》拉得黏稠綿長。蓮花第三次試圖用銀托盤擋住我伸向白蘭地的手,月光在她虎口的繭子上淌成一道銀河。
少爺,王管家從醫(yī)院打了十七通電話。
我把雪茄按滅在冰雕天鵝的眼睛里,看著那顆水晶眼球融化成渾濁的淚:讓他留著遺言跟孟婆說。天鵝脖頸斷裂的脆響驚飛了江鷗,賓客們的笑聲像沾了血的棉絮飄在黃浦江上。
父親是凌晨三點十七分斷氣的。管家王鶴說老爺子最后還在數(shù)我的賭債賬單,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隨著金額攀升歸零。我站在太平間門口抽完整包軟中華,直到蓮花捧著骨灰壇出來,青瓷壇身上還沾著礦洞里的煤渣。
遺產(chǎn)清算師在葬禮上攔住我:高先生,需要您確認這些產(chǎn)權(quán)...他身后拖著一口貼滿封條的檀木箱,那是我家祖?zhèn)鞯牡V脈圖匣子。小時候我總趴在箱蓋上聽銅鎖轉(zhuǎn)動的聲音,父親說那是地脈在呼吸。
燒了。我把白酒澆在律師文件上,死人經(jīng)手的買賣晦氣。
蓮花突然沖過來抓住我手腕,她指甲掐進我西服袖扣的翡翠里:老爺留了東西在老宅...我甩開她時,那枚乾隆年間的翡翠扣子崩進火盆,炸出一串幽綠的磷火。
變故發(fā)生在梅雨最纏綿的那周。澳門來的越洋電話帶著咸腥味:高先生,永利皇宮的賬期...我正躺在改裝過的加長幻影里給新買的柯基喂松露,車窗上雨痕縱橫如訃告電碼。
蓮花就是在這時闖進車流的。她舉著法院通告單站在雨里,真絲旗袍下擺濺滿泥漿,發(fā)髻上別著的白蘭花被雨水沖成透明的骸骨。
十八棟房產(chǎn)抵押給了地下錢莊。她聲音比太平間的金屬抽屜還冷,礦權(quán)轉(zhuǎn)讓書上有您去年簽的字。
我按下車窗按鈕的手突然失靈,雨水趁機鉆進鼻腔。那只吃了三萬元松露的柯基正在啃真皮座椅,它牙齒刺穿皮革的聲響讓我想起父親咳血的聲音。
老宅是在子夜被拍賣的。我躲在街角看著戴白手套的人抬走黃花梨供桌,那上面還留著兒時刻的乘法表。穿貂皮的女人把父親收藏的礦燈扔進垃圾車,玻璃罩碎裂的瞬間,我聽見青銅鎖在棺材里尖叫。
蓮花找到我時,我正用金絲楠骨灰盒當(dāng)煙灰缸。老爺子在瑞士存過一筆保險金。她睫毛上凝著霜,需要受益人配偶簽字。
我捏著她下巴湊近霓虹燈:想當(dāng)未亡人想瘋了她瞳孔里映出我扭曲的臉,像極了父親靈堂上燒穿的紙人。
死亡合同是鑲金邊的。泛太平洋保險的克萊恩先生用鋼筆尖敲擊受益人簽名處:只要意外身亡,高太太就能繼承兩千萬美金。他中文帶著德克薩斯口音,當(dāng)然,在保險期間我們會確保您安全無虞。
我在梧桐落葉上踩滅煙頭,想起父親當(dāng)年下礦前總要把平安鎖掛在我脖子上。蓮花正在馬路對面給流浪貓喂食,她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是礦工女兒們代代相傳的聘禮。
明珠塔頂?shù)娘L(fēng)像礦洞深處的嗚咽。我數(shù)到第三十七層時,手機屏幕亮起蓮花的信息:八斗,老宅后院的石榴樹結(jié)果了。照片里裂開的果實淌著血籽,背景是法院封條交叉成的十字架。
克萊恩的保鏢來得比我想象中快。穿黑風(fēng)衣的男人用槍管挑開我攥著的保險單:高先生,游戲規(guī)則變了。他袖口露出的刺青是某支南洋雇傭兵的圖騰,父親書房里見過同樣的圖案。
我被反剪雙手押進防彈車時,江面正飄過一盞河燈。蓮花去年中元節(jié)疊的紙船還沉在我西裝內(nèi)袋里,浸透的朱砂在布料上洇成胎記狀的血痂。
車后座散落著帶煤渣的地質(zhì)報告,用父親的字跡圈出某條礦脈異常波形??巳R恩的冷笑混著車載香薰的檀腥:令尊死前一周還在更新勘探數(shù)據(jù)。
防彈玻璃映出我龜裂的倒影,儀表盤紅光如礦難警報。蓮花最后那條語音在耳蝸里循環(huán):八斗,我找到青銅鎖的鑰匙了...她聲音裹著電磁噪點,像從八百米礦井深處傳來的遺言。
(暴雨淹沒城市的前一秒,所有鐘表開始倒轉(zhuǎn))
(雨水滲進防彈車的縫隙,在真皮座椅上洇出礦脈般的紋路)
克萊恩的懷表鏈子刮著我太陽穴,秒針走動聲像微型鉆探機。車載屏幕播放著三年前的新聞片段,父親在鏡頭前摔碎某份勘探報告:高家礦脈就是金山銀山,誰也別想動!他身后站著穿工作服的蓮花,正用棉紗擦拭礦燈玻璃罩。
令尊發(fā)現(xiàn)的稀有金屬礦脈,足夠引發(fā)第三次工業(yè)革命??巳R恩的指甲劃過平板電腦上的三維地質(zhì)圖,可惜他至死不肯交出坐標。
輪胎碾過碎煤渣的聲響喚醒我的肌肉記憶。七歲那年偷爬運煤車,被父親揪著耳朵拎進礦井。八百米深處的黑暗里有螢石閃爍,他把我手掌按在巖壁上:地底下埋的不是礦石,是高家祖祖輩輩的命。
防彈車急剎在廢棄礦場入口,鐵門上的封條還殘留著父親的手寫批注。蓮花縫在我襯衫內(nèi)袋的平安符突然發(fā)燙,她昨晚偷偷塞進來時說里頭裹著廟里求來的朱砂。
鐵面人拽著我后頸往升降梯里塞時,我瞥見控制面板有枚孩童的牙印——那是我第一次下礦嚇得哭嚎時咬的。纜繩下降的嘎吱聲與記憶重疊,父親當(dāng)年攥著我的手呵斥:高家男人流血不流淚!
井下應(yīng)急燈亮起的剎那,我胃部抽搐起來。巖壁上密密麻麻貼滿數(shù)據(jù)圖表,父親的字跡如刀刻斧鑿:此處疑似錸礦床定向爆破誤差須小于0.5米??巳R恩點燃雪茄湊近巖層樣本柜,火光映出他瞳孔里的貪婪。
我需要高少爺配合演場礦難。他彈落煙灰在我的西裝領(lǐng)口,等保險公司賠完兩千萬,這座礦會以廢礦價格轉(zhuǎn)到我名下。
蓮花的聲音突然從對講機炸響:別信他的水銀礦脈圖!槍聲混著電流雜音刺痛耳膜??巳R恩冷笑著掀開某塊帆布,父親的工作臺上擺著未拼完的玉雕九連環(huán),旁邊散落著注射器和嗎啡藥瓶。
你爹最后半個月靠止疼藥撐著修改圖紙。他踢開腳邊的葡萄糖空瓶,猜猜誰幫他搞到的管制藥品
巖壁突然震落煤灰,蓮花舉著地質(zhì)錘破開通風(fēng)管道。她工裝褲上滲著血跡,左手緊攥著半截青銅鑰匙:礦脈坐標刻在九連環(huán)芯子里!克萊恩的保鏢撞翻試劑架,硫酸液滴在圖紙上灼出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