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混亂中撲向工作臺,父親刻在九連環節點的數字開始跳動。七歲生日他教我解環時說:地底下的謎題比人心簡單。此刻那些數字在掌心發燙,蓮花扔來的平安符里滑出描金羅盤,磁針正指向巖壁上某道斧鑿痕。

      爆炸聲從東側巷道傳來,應急燈集體炸成藍色火花。克萊恩揪住我衣領往鉆探機方向拖拽時,我摸到他后腰的礦井平面圖——上面用紅筆圈著父親最后標注的爆破點。

      蓮花掄起地質錘砸向液壓閥,生銹的齒輪咬住克萊恩的鱷魚皮鞋。我趁機掰開他手指奪回九連環,金屬環相撞的聲響喚醒某個雨夜記憶:父親醉倒在書房喃喃自語:蓮花她爹的撫恤金...得加倍...

      巷道頂部開始塌方,鐵面人突然調轉槍口對準克萊恩:我跟高老板簽過血契。他扔來防毒面具時的神情,像極了當年在礦難中把我推出塌陷區的王叔。

      我們在地下水脈里匍匐逃生的三小時,蓮花始終抓著我的皮帶。她的血滴在硌破的膝蓋上,開出一串銹色小花。父親私藏的勘探筆記在我懷里不斷吸水下沉,直到某頁泛黃的日記黏住指尖:

      蓮花爹臨終塞給我半塊饃,說閨女托付給高家。那孩子眼里的恨比礦燈還亮,得磨多久才能成玉啊...

      透出光亮的排水口外傳來警笛聲,蓮花卻突然把我按進污泥里。克萊恩的殘黨正在岸邊清點金條,月光照亮箱體上的家族徽章——那圖案印在父親斷氣時攥著的火柴盒上。

      兩年前你輸掉的那批礦機,蓮花撕下襯衫給我包扎傷口,最后出現在緬甸武裝礦區。她睫毛上沾著煤灰顫抖,仿佛又變回那個躲在靈堂帷幔后咬破嘴唇的小姑娘。

      我們踩著父親的舊礦工靴沿鐵軌狂奔時,懷里的九連環突然自行分解。銅環內側的陰刻數字在月光下連成經緯度,指向老宅后院那棵歪脖子石榴樹。

      警車包圍圈收攏前的瞬間,蓮花把我推進運煤車斗。她拋來的鑰匙串上掛著我們小時候做的泥哨,裂開的陶土里露出微型膠卷邊緣。車廂鐵板震落父親用粉筆寫的安全守則,某行小字突然刺進瞳孔:

      給八斗留的生日禮物埋在石榴樹下,要等礦上...

      螺旋槳氣流掀飛了最后半頁,蓮花在百米外舉起手機閃光燈打摩斯密碼。克萊恩的獰笑混著螺旋槳噪音飄來:高少爺,令尊臨終前錄了段視頻...

      裝在證物袋里的手機開始自動播放,父親浮腫的臉擠滿屏幕:八斗,蓮花她爹的命債...視頻終止在槍響瞬間,蓮花沖鏡頭舉起采礦許可證,持證人的名字是她早已死去的父親。

      (礦車的鐵銹味滲進牙縫)

      蓮花擲來的泥哨在掌心開裂,微型膠卷上父親的字跡正在滲血。那是用礦井水筆寫的密信,字跡被二十年煤塵浸泡得發脆:八斗,蓮花姓陳不姓李。

      運煤車沖進緩沖沙堆的剎那,我嚼碎了后槽牙藏的氰化物膠囊——空的。蓮花掰開我下頜的動作熟練得像給礦燈換芯,她指尖的繭子摩挲著我喉結:老爺子臨終前換了你的假牙。

      隧道盡頭透進的光暈里晃動著克萊恩的獵鹿帽,他正用父親的手杖翻攪煤堆。我攥著半截膠卷突然笑出聲,原來這老狐貍也聞不見自己身上的尸臭——他拄著的紫檀木杖頭藏著注射器,那是父親糖尿病晚期用的胰島素筆。

      當年你爹跪著求我收購礦脈。克萊恩的鱷魚皮鞋碾碎一塊瑩石,他寧死不肯說的坐標...手杖突然刺穿我的左肩胛骨,原來刻在兒子頸椎里。

      蓮花撲過來時,我嘗到她唇齒間的鐵腥味。她假意撕扯我衣領,實則把青銅鑰匙塞進傷口。父親曾說真正的礦脈圖是用人血淬火的,此刻鑰匙在血肉里發燙,像七歲那年他按著我手背烙下的家徽。

      警笛聲在三百米外驟停,克萊恩的保鏢集體調轉槍口。穿防爆服的警官舉起擴音器:國際刑警正在追查跨境洗錢...我趁機撞翻試劑箱,鹽酸液濺在克萊恩的定制西裝上,蝕出個骷髏圖案。

      蓮花拽著我滾進廢棄通風井時,父親的工作手冊從褲管滑落。泛黃的紙頁間飄出張糖紙,那是蓮花六歲時攢的橘子味硬糖包裝,背面畫著歪扭的礦井地圖。我突然想起她初潮那晚,父親在書房燒了整箱文件,灰燼里有同樣的糖紙閃光。

      我們在下水道分叉口遇見瘸腿的流浪漢,他正用高家礦場的工牌挖耳垢。蓮花突然奪過生銹的鐵鍬:王叔老礦工渾濁的眼球猛地收縮,他從假肢里抽出半張股權書——上面有父親和克萊恩的聯合簽名。

      你爹拿我們四十條人命換的勘探權。王叔的假肢敲擊水泥管壁,回聲像喪鐘,蓮花她爹的尸首...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的爆破傷疤,還在137號巷道擺著迎賓陣呢。

      蓮花突然嘔吐起來,酸水混著血絲滴在股權書上。我摸著鎖骨下的鑰匙形凸起,突然理解父親為什么總在醉酒后念叨:地底下的冤魂比活人講信用。

      克萊恩的獵犬嗅到我們藏身的檢修站時,蓮花正在給我縫合傷口。她拆下銀耳釘燒紅當縫合針,父親的懷表殼成了酒精燈。當年你把我爸的撫恤金輸在葡京賭場。她突然收緊縫線,知道老爺子用什么贖我回來的嗎

      我盯著她鎖骨下的燙傷疤痕,形狀與父親書房里的雪茄盒吻合。巷道外傳來犬吠,蓮花把消音手槍塞進我掌心:現在你欠高家兩條命了。

      我們順著父親標注的應急通道爬回地面,月光照亮老宅后院的石榴樹。樹根處裸露的保險箱沾著新土,密碼盤是我兒時玩具火車上的零件。克萊恩的腳步聲碾碎枯枝時,我終于擰動那枚銹死的青銅鑰匙。

      箱子里沒有礦脈圖,只有把裹著油紙的左輪手槍,和封存二十三年的出生證明。父親的字跡在夜色里淌血:八斗,你的臍帶血救過蓮花她娘。

      槍響驚飛了滿樹烏鴉,克萊恩的獵鹿帽飄進枯井。蓮花握著冒煙的槍管,月光照亮她手腕內側的條形碼——那是某跨國人口販賣組織的標記。父親的手槍說明書背面寫著:收養證明編號19870415。

      (槍口的硝煙與石榴花香絞成絲線)

      克萊恩倒進井底的悶響驚醒了地底某條沉睡的礦脈。蓮花握槍的手紋絲不動,月光沿著她小臂的條形碼流淌,那串數字突然讓我想起澳門賭場的籌碼編號。父親的手槍在她掌心像是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1987年4月15日,我踢開克萊恩的鱷魚皮鞋,蘇州福利院火災蓮花扯斷脖間的銀鏈子,吊墜里嵌著的正是同日期《新民晚報》剪報:福利院燒焦的搖籃旁,有個女嬰攥著半塊帶牙印的綠豆糕。

      礦井深處傳來悶雷般的震動,老宅地基開始傾斜。我們撬開的保險箱里滾出更多秘密:泛黃的認養合同、五份不同姓名的出生證明、還有張父親在緬甸礦場與武裝分子的合影——他腳邊鐵籠里關著個戴腳鐐的少女,眉眼與蓮花有七分相似。

      老爺子給我換過三次身份。蓮花用槍管挑開緬甸照片后的備忘錄,父親的字跡被汗漬暈開:L販嬰集團要滅口,得給蓮花找新爹娘...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掐斷了她的尾音,來電顯示是瑞士某銀行保險庫的代碼。

      我按下免提鍵的瞬間,父親的聲音裹著電磁雜音炸開:八斗,當你聽到這段錄音...背景里有嬰兒啼哭和緬甸語的咒罵聲,蓮花右肩胛骨下有塊電子芯片...錄音終止在爆炸聲里,蓮花已經褪下半邊襯衫,蝴蝶骨間的疤痕正在滲出組織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