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強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臉上混合著震驚和一種被侮辱的憤怒,仿佛李婷在褻瀆他信奉的某種神圣法則。開什么國際玩笑!老子做銷售,拼的就是個存在感!沒業績,沒存在感,我喝西北風去啊
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橫飛,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這是懦夫行為!是慢性自殺!
那你想當第二個王總監嗎
李婷毫不退縮,聲音冷得像冰,被那無形的規則選中,像垃圾一樣被抹掉你所謂的業績,在這里值幾個錢能買命嗎
她的反問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張強膨脹的自信里。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嘴唇哆嗦著,卻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像只被戳破的氣球,憤怒地喘著粗氣。
李助理…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角落里的孫大姐,怯生生地開口了,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不確定,我這…我這一把年紀了,搞不來那些爭搶…能…能安安穩穩的,就…就挺好…
她的話像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雖然微弱,卻蕩開了漣漪。
趙工一直沒有說話,他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用衣角擦拭著鏡片,動作一絲不茍。鏡片擦干凈后,他重新戴上,目光掃過爭執的雙方,最后定格在李婷臉上,深邃得讓人看不透。存在感閾值…
他低聲吐出幾個字,像在咀嚼某種苦澀的果實,降低自身在系統評估中的權重…理論上有操作空間。值得…嘗試。
他的聲音平直,沒有波瀾,卻帶著一種技術性的冷酷判斷,給李婷的提議披上了一層科學的外衣。
錢會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神閃爍不定,像精算盤上的珠子。降低曝光率,減少‘優化’風險…從投入產出比來看,風險可控。
她的話語簡潔,帶著財務人員特有的算計,仿佛在評估一項不良資產的處理方案。
張強孤零零地站著,像一頭被圍困的暴躁公牛。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李婷的冷靜、趙工的默許、孫大姐的退縮、錢會計的精算,還有我——那個被他嗤之以鼻的榜樣楊文——此刻都成了無聲的壓力。他臉上肌肉扭曲著,憤怒、不甘,還有一絲被群體拋棄的恐慌交織在一起。最終,那股支撐著他的暴戾之氣泄掉了。他頹然跌坐回椅子上,雙手狠狠搓了把臉,發出一聲沉重的、帶著濃濃挫敗感的嘆息,像是認命了。媽的…隨便你們吧…
聲音低啞,充滿了疲憊。
一種詭異的默契,在這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空間里悄然滋生、蔓延。匯報日再次降臨。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冷冷地亮著,會議室里死寂一片。輪到張強了。他慢吞吞地站起來,磨蹭著走到屏幕前,臉上刻意堆砌著一種夸張的茫然和無措,演技浮夸得讓人尷尬。他對著屏幕上那份本該由他主導、此刻卻無比陌生的銷售預測報告,張了張嘴,又閉上,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聲,眉頭緊鎖,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難題。憋了足足半分鐘,他才擠牙膏似的蹦出幾個詞:這個…呃…數據…好像…不太對…
他抓了抓頭發,眼神飄忽不定,我再…再看看…
然后,不等任何人反應,他就逃也似的溜回了座位,留下一個極其拙劣的低效無能表演現場。
接著是趙工。這位技術大拿,此刻對著他精心設計的系統架構圖,眼神空洞,手指在觸控屏上胡亂劃拉著,把清晰的邏輯線攪得一團糟。響應延遲…他喃喃自語,語速慢得像卡帶的錄音機,可能…瓶頸…在…這里或者…那里他像夢游一樣點著屏幕上幾個毫不相干的位置,完全推翻了自己引以為傲的邏輯。技術術語在他嘴里變得支離破碎,前言不搭后語。
李婷的表演則堪稱影后級別。她匯報行政支持工作時,聲音細弱游絲,眼神渙散,時不時停下來,茫然地翻動手里的平板,仿佛那上面的字會咬人。說到一半,她甚至會突兀地停下來,眼神放空幾秒鐘,然后才如夢初醒般繼續,內容早已前言不搭后語。她將一個精神瀕臨崩潰、效率低下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錢會計的報表數字錯漏百出,孫大姐的后勤計劃更是語焉不詳,混亂不堪。整個匯報過程變成了一場滑稽而壓抑的默劇,充斥著拙劣的偽裝、刻意的遲鈍和彌漫的絕望。只有我,楊文,依舊維持著本色出演。我走上臺,面對屏幕上的代碼片段,聲音依舊緊張得發顫,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某個模塊的邏輯。手指無意識地在褲縫上摩擦著,眼神躲閃。我的表演如此自然,如此真實,因為這本就是我。在這群突然躺平的戲精中,我反而成了唯一一個看起來正常匯報的人——雖然依舊磕磕絆絆,效率不高,但至少還在試圖完成工作。這微小的努力,在集體裝死的大背景下,竟顯得如此刺眼。
無形的壓力在空氣中發酵、膨脹。每一次強制匯報后的排名,都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鈍刀,緩慢地切割著繃緊的神經。表面的平靜下,猜忌的毒藤瘋狂滋長,纏繞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張強成了最焦躁的那個。他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困獸,在工位附近煩躁地踱步,目光陰沉地掃過每一個人。他不再掩飾對李婷的敵意,認為她那個躺平的主意就是狗屁,害得他束手束腳。一次關于下午茶點心分配的微不足道爭執,成了爆發的導火索。李婷按照慣例,將最后一塊精致的抹茶蛋糕留給了趙工(這曾經是王總監的待遇)。張強瞬間炸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水杯被震得跳起來。
李婷!你他媽什么意思!
他指著李婷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又給趙工拍馬屁也不看看時候現在這套還有用嗎啊老子以前給公司拉了多少單子現在連塊破蛋糕都撈不著
他吼得聲嘶力竭,額角的血管突突直跳,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李婷臉色煞白,但眼神冰冷,毫不退讓地頂了回去:張強!你發什么瘋!這是按以前的規矩!趙工負責核心系統,優先級最高!你沖我吼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找那該死的規則理論!
她的聲音尖利,帶著被冒犯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規矩狗屁規矩!我看就是你他媽在搞鬼!
張強像被點燃的炸藥桶,猛地抄起自己桌上那盆養得半死不活的仙人掌,狠狠摔在地上!廉價的塑料花盆四分五裂,泥土和碎石飛濺,那株可憐的植物滾落出來,根系裸露在冰冷的地板上。裝!都他媽繼續裝!我看你們能裝到什么時候!
他咆哮著,胸膛劇烈起伏,眼神瘋狂地掃視著所有人,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整個辦公區死寂一片,只有張強粗重的喘息聲和仙人掌根部泥土簌簌落下的細微聲響。碎裂的塑料片和泥土的狼藉,像一道丑陋的傷口,劃破了勉強維持的平靜假象。孫大姐嚇得捂住了嘴,錢會計迅速低下頭,手指在計算器上飛快地按著,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瘋狂。趙工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的狼藉,鏡片后的目光深不見底。我蜷縮在角落,心臟狂跳,手指緊緊攥著鼠標,冰涼的塑料外殼硌得掌心生疼。李婷胸口起伏,死死瞪著張強,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恨意和冰冷的戒備。
信任,那層本就薄如蟬翼的偽裝,在張強歇斯底里的爆發中,徹底粉碎了。猜忌和恐懼,成了這片玻璃墳墓里唯一真實的空氣。每個人看其他人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個潛在的告密者,一個可能的劊子手。
死亡,并未因集體的躺平而停下腳步。它只是換了一種更陰險、更不可預測的方式降臨。
那天深夜,或者說凌晨,窗外的城市燈火也稀疏暗淡下來。大部分人都蜷在臨時鋪開在工位旁的睡袋里,在不安中勉強入睡。我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屏幕的幽光是我唯一的光源。屏幕上并非工作代碼,而是快速滾動的、極其復雜的十六進制字符串和網絡協議分析日志。我戴著耳機,指尖在鍵盤上無聲地跳躍,快得幾乎帶出殘影。耳機里傳來細微但穩定的電流聲,還有服務器風扇低沉規律的嗡鳴——那是從大樓核心機房傳來的監控音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