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花

          前些日子,京都臨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蒔花苑前頭牌花魁玉牡丹香消玉殞了。說這件事不大,是因為適逢年關將至,北疆大捷的消息傳入京中,舉國同慶。相比起來,就鮮少有人關心她的死活了。而說這件事不小,是因為玉牡丹想當年一曲琵琶動京師,也曾是個頗有名氣的人物。多少達官貴人豪擲千金,只為見她一面,而這花街柳巷中討生活的女子偏偏傲氣,從未對誰動心,直到三年前遇到一個日日夜夜守在她窗外的胡商。

          那粟特商人說要籌錢為她贖身,帶她回家,往后余生甘愿為她生為她死。玉牡丹動了心,與他珠胎暗結。孩子生下來,那胡人卻忽然不見了蹤影。有人說他為了籌錢得罪了權貴,被人打死了。有人說他虧了生意,欠債跑了。也有人說,青樓里哪有什么真情?他和玉牡丹本就是玩玩的。更有人說煙花女子裝什么清高?那么多漢人她愛搭不理,一個胡人倒能隨便睡了。不知這胡人在床笫間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勾得玉牡丹為他死心塌地。

          流言蜚語如殺人的刀。玉牡丹大病一場,名聲掃地。蒔花苑的頭牌也換了人做。為了孩子,她將這些年攢下的贖身錢都給了老鴇石媽媽。這樣卻仍不夠,她只得將以往的傲氣踩進泥里,拖著病弱的身子不停接客,再也不挑客人。

          曾經美得不可方物的美人死得十分凄慘。孩子病了。玉牡丹為了籌錢給她治病,接了特別折磨人的恩客。夜里那男人也不知做了什么,只聽得幾聲凄厲的慘呼。等有人過去看時,玉牡丹躺在地上,一條腿半搭著床沿,腰向后曲折著,好像已經斷了。人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那恩客留了不少銀子,早就溜了。

          做皮肉生意的,最忌諱有人死在自己地盤上。玉牡丹還沒咽氣,石媽媽就要人拿席子把她卷了扔到城外亂葬崗去。

          護院問:“那小丫頭怎么辦?”

          石媽媽皺著兩條細溜溜的彎眉,“婊子生的雜種貨,還是個病秧子,賣都賣不出錢來,難道還要我們替她養著?趕快一并拿席子卷了扔出去。”

          可憐那叫“小小”的孩子還不到兩歲,甚至不懂發生了什么。

          仿佛應了蒔花苑的名,這里的姑娘們都像是開得絢爛,卻花期不久的花。接客的姑娘們還能有個花名。而那些年紀尚小,只能端茶倒水在一邊伺候著的,連個名都不準有,平日臉都要蒙起來。一來,等養到了能見客的時候,客人看著副生面孔,覺著更新鮮。二來,也不搶姑娘們的風頭。客人使喚她們,都喚一聲“朵兒”。私底下,就只能互稱賤名。

          石媽媽讓人把玉牡丹和她的孩子一并扔去亂葬崗時,沒人注意到門外一個叫“黑丫”的“朵兒”。叫黑丫是因為長得黑。她被賣到這里之前曾跟著個雜耍班子賣過幾年藝,那時候就叫黑丫了。京中貴胄以白為美。像她這樣小小年紀就皮膚黝黑滿手老繭的,在蒔花苑這種地方,一輩子就只能做些粗活兒。好歹是從人伢子手里花了銀子買回來的,石媽媽生怕讓她白吃了一顆米,一粒糧,每天把她當牲口一樣可勁兒使喚。

          黑丫往日都在后院做粗活,和玉牡丹并沒有多少交集。能說得上來的,也就只有一次她送茶水時不小心碰翻了杯子,熱茶淋到玉牡丹身上,她并沒有遭到什么責難。這小小的善意被黑丫記在了心里。蒔花苑里不是養孩子的地方。客來的時候,小小就被放在后院。黑丫一直很喜歡這個小姑娘,有時也會幫著照看照看。小小的眼睛很好看,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小窩,特別甜。

          可惜這么可愛的孩子血統不正,又生在蒔花苑這種地方,無名無份,命賤如草,石媽媽一句話就能定了她的生死。但黑丫不想小小死,她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帶她逃出去。這樣想著,她就真的這樣做了。

          趁著護院去拿席子的工夫,她把小小拿布單子一蒙,捆在身上,悄悄溜到后院,從那又低又窄的狗洞里鉆了出去。

          出了蒔花苑,黑丫沒敢停留片刻,抱著小小跑得風快。跑過了不知多少個街角,直到跑得她喘不上氣來,才停了下來。小小乖乖摟著她的脖子,頭枕在她單薄的肩膀上,睜著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著她。

          黑丫一把扯下蒙臉的布巾,深喘了口氣,悄悄說了句,“我們出來了。”

          她聲音很輕,仿佛怕人聽到。這幾個字一出口,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喜忽然從心中生起,她的聲音又大了些,“小小,我們出來了!”

          天仿佛沒有這么晴過。外面車水馬龍,無人注意到街邊兩個小小的姑娘。黑丫抬頭去看天上的云,心里頭一次無比暢快。她做了件沒人敢做的事,哪怕被捉回去活活打死,她也認了。

          然而她沒能痛快多久。小小病著,她們走不遠,也沒有地方能去。每日在城中還要東躲西藏的,生怕被蒔花苑的人找到。逃出來時從玉牡丹房中摸來的那幾個銅板根本不夠給小小治病的,沒多久就用完了。黑丫也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瘦得好比一把干柴,想去做苦力都沒人要她。身無分文,無處容身,臨時落腳的棄宅四處漏風,身上單薄的衣服根本不足以御寒,冷風一吹,她只能抱緊了小小,跟她一起抖得像篩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