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拍到第三遍的時候,意外突然發(fā)生,茶碗突然滑落。我本能地迅速跪地去接,膝蓋重重地磕在青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好在茶碗在指尖轉(zhuǎn)了兩圈后被我穩(wěn)穩(wěn)接住,熱水潑在手背上,燙得我皮膚發(fā)紅,但我愣是沒有松手

      ——

      這是跟武行學(xué)的救場把式。

      監(jiān)視器后的制片人看到這一幕,突然鼓掌,大聲說:這個臨場反應(yīng)剪進花絮!

      化妝師邊給我手背抹燙傷膏邊嘀咕:傻不傻,道具碗五塊錢三個。

      我只是笑了笑,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保住了一個道具碗,更是在關(guān)鍵時刻展現(xiàn)了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

      收工后男主角的助理送來了藥膏,盒子上印著我看不懂的外文,看起來十分高檔。我轉(zhuǎn)手送給了燒鍋爐的阿婆,她擦完后說關(guān)節(jié)熱乎多了,看著阿婆開心的樣子,我也覺得很滿足。

      劇組殺青宴那天,我穿著戲服就去蹭飯了,也沒來得及換衣服。副導(dǎo)演喝得醉醺醺的,拍著我的肩膀說:翠喜最后被槍斃那場戲,網(wǎng)上點擊率最高!

      我盯著手機屏幕里自己倒下的慢鏡頭,這才發(fā)現(xiàn)威亞衣在陽光下會反光,像是給那件破爛的戲服鑲上了一層銀邊,別有一番獨特的韻味。

      制片人走過來遞給我新名片,剛要開口說

      下個月有部年代戲......

      話音還未落,我就被人撞了個趔趄。回頭一看,原來是阿梅在給投資人倒酒,她新染的紅發(fā)十分耀眼,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充滿了活力。我們隔著酒桌相視一笑,她偷偷對著我比劃了一個



      的手勢

      ——

      明天凌晨三點,工會門口又有大戲開招,我們又將為了新的機會而努力拼搏。

      年代戲的賣花女試鏡定在霜降那天,天氣已經(jīng)有些寒冷,空氣中透著絲絲涼意。我裹著軍大衣,一大早就蹲在早市觀察賣花阿婆。我發(fā)現(xiàn)她總是把茉莉花苞朝外,精心擺成五瓣形,十分好看。就這樣,我連續(xù)觀察了七天。第七天突然下雨,細密的雨絲紛紛揚揚灑落,打濕了早市的地面。我趕忙幫阿婆收攤,在忙碌中,阿婆抽了一支半開的茉莉,輕輕別在我耳后,笑著說:丫頭,賣花要笑,苦相嚇跑財神爺。我聽了,心中一動,努力扯起嘴角,對著阿婆露出一個笑容。

      試鏡現(xiàn)場,我挎著借來的竹籃,竹籃里的茉莉花散發(fā)著清幽的香氣。我的指甲縫里還沾著凌晨幫廚剝蒜的汁水,帶著淡淡的辛辣味。導(dǎo)演要我演一段被地痞調(diào)戲的戲,演對手戲的場務(wù)大哥下手沒輕重,猛地一扯,竟扯斷了我兩根發(fā)簪。我心中一驚,但瞬間反應(yīng)過來,順勢抓起碎簪,抵住脖子,將劇本里我跟你拼了改成:這身子是留著給娘買藥的,你敢碰

      制片人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拍腿大笑,我緊張的心情這才放松了一些,這時才摸到耳后的茉莉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掉得只剩桿子,心中涌起一絲失落。

      進組后才發(fā)現(xiàn)要當流量小花的文替。她總是戴著墨鏡,念臺詞時只念數(shù)字:1234567,而我則躲在屏風(fēng)后,替她說完整場戲。有一次,她嫌古裝頭套重,導(dǎo)演便讓我戴著她的發(fā)飾拍背影。燈光熾熱,烤得頭油都融化了,突然,一只蟑螂從假發(fā)片里爬了出來,我嚇得渾身一顫,但愣是憋著沒動,直到拍完那一幕。

      收工后,場務(wù)悄悄塞給我一個紅包,小聲說:小花經(jīng)紀人讓封口的。我看著紅包,心中有些復(fù)雜,最后用這錢買了二十杯奶茶,分給燈光組的工作人員。此后,他們總是在給我的替身鏡頭打柔光,讓我的身影看起來更加柔和。某天,小花突然指著監(jiān)視器,大聲說:這個背影比我好看!全場頓時一片死寂,我正蹲在角落,默默地吃著冷掉的盒飯,聽到這句話,心中五味雜陳。

      轉(zhuǎn)機來得很突然。拍童年戲的小演員水土不服住院了,副導(dǎo)演急匆匆地揪住路過的我,問道:會跳皮筋嗎我連忙點頭,穿著大兩號的布鞋,在青石板上熟練地跳了整段《馬蘭開花》。散開的辮梢隨著我的動作輕快地掃過鏡頭,攝影師被我的活力所感染,多轉(zhuǎn)了三圈膠片。

      化妝師給我點眉心痣時,手有些發(fā)抖,朱砂順著鼻梁往下滑。導(dǎo)演卻眼前一亮,喊道:留著!像年畫娃娃。這場戲后來成了預(yù)告片的亮點,我的側(cè)臉在宣傳照上停留了0.5秒。阿梅看到后,立刻截圖做成鑰匙扣,還笑著說比我身份證照好看。

      劇組殺青那晚,我一個人在服裝間整理戲服。月光透過氣窗,灑在一件件色彩斑斕的戲服上,給它們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薄紗。我的目光落在那件染了假血的碎花襖上,思緒不禁飄回到拍攝時的點點滴滴。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場記小妹抱著播出時間表,興奮地沖進來:小滿姐!你的名字在片尾!

      我激動得雙手顫抖,小心翼翼地翻到第三頁,童年阿秀—林小滿七個字映入眼簾,那字跡仿佛散發(fā)著光芒,燙得我的眼睛生疼。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立刻跑去便利店復(fù)印了二十份,一份端端正正地貼在出租屋床頭,一份帶著無盡的思念燒給母親,剩下的全都寄回老家。父親打電話來說,鎮(zhèn)上的錄像廳要循環(huán)播放這部劇,我聽了,淚水模糊了雙眼,多年的努力終于得到了一些認可。

      入行第四年立春,我第一次受邀參加媒體見面會。我借了阿梅的銀色高跟鞋,鞋子有些磨腳,磨破的后跟我塞著化妝棉勉強穿著。主持人提問群演出身的感受時,我緩緩舉起滿是繭子的手,聲音略帶顫抖地說:這是握過三百次刀槍棍棒、搓過八千件戲服的手。

      閃光燈不停地閃爍,刺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我在人群中,驚喜地看見觀眾席第三排坐著燒鍋爐的阿婆。她舉著寫有我名字的燈牌,燈牌上的字歪歪扭扭,錯別字連篇,可林字卻被她描得金燦燦的,格外顯眼。散場后,阿婆滿臉笑容地塞給我一包茉莉干花,說:當年你幫我收攤,我就知道你要出人頭地,會成為大明星。

      回橫店的夜班車上,我緊緊抱著燈牌,靠在座位上睡得昏昏沉沉。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在病床上,認真地看著我的戲,她指著電視,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說:這丫頭眼神亮,像我閨女。

      經(jīng)紀公司找上門那天,我正在秦王宮拍箭雨戲。三十支橡膠箭牢牢地黏在背上,化妝師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往我傷口涂蜂蜜引螞蟻。導(dǎo)演在一旁大聲指揮,要求拍出萬蟲噬身的真實反應(yīng)。這時,經(jīng)紀人踩著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跨過電纜,走到我面前說:林小姐,簽我們公司,給你改個藝名。

      合同上寫著林曼,年齡也被要求改小三歲。我看著合同,心中涌起一陣復(fù)雜的情緒。我蘸著假血,在條款旁堅定地畫叉,說:我爸在礦上砸斷腿那年,給我取名‘小滿’,說人生不求圓滿,小滿即安。橡膠箭被扯下時,帶走了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鮮血再次滲出,我忍著疼痛,把帶血的合同折成紙飛機,看著它緩緩飛進拍戰(zhàn)爭戲的火堆里,火苗瞬間將其吞噬。

      綜藝邀約來得很突然,節(jié)目組說是要拍橫漂的一天。編導(dǎo)安排我在出租屋前啃饅頭,想營造出窮苦的形象。但我沒有按照劇本哭窮,而是掏出阿梅送的辣醬,笑著說:這是江西姐妹的家傳秘方,就饅頭能吃出肉味。播出時這段被剪掉了,彈幕上全是罵我擺譜的評論。

      倒是收工時偶遇的畫面被偷拍上網(wǎng),引發(fā)了關(guān)注。那天,我蹲在城墻根,耐心地教餐館小妹念臺詞,她的圍裙上沾著油漬,手里緊緊攥著用點菜單抄的《雷雨》片段。這條偷拍視頻點贊量很快破了百萬,小妹打工的餐館也因此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

      深秋,我接到電影節(jié)邀約,心中既驚喜又緊張。我翻出四年前那件虞姬戲服,輕輕撫摸著,雖然腰身已經(jīng)松了兩寸,袖口的金線也早已脫落,失去了往日的華麗,但它承載著我的回憶。阿梅用紅繩精心給我編了條腰帶,說:當年你教我系水袖,這次我?guī)湍阆怠N覀償D在漏風(fēng)的洗手間里化妝,阿梅拿著燒焦的眉筆,仔細地給我勾眼線,還叮囑道:要像當年刑場戲那樣亮。

      紅毯走到一半,意外再次發(fā)生,高跟鞋帶突然斷裂。我愣了一下,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赤腳踩過冰涼的大理石地面。這時,我聽見臺下有群演兄弟在大聲喊我戲里的名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閃光燈不停地追著我染血的腳底,第二天的頭條寫著:首個穿草鞋走紅毯的女演員。

      頒獎臺上,聚光燈熾熱地打在身上,烤得我手心全是汗。獎杯上刻著年度突破演員,我看著獎杯,心中感慨萬千,然后緩緩舉起纏著膠布的手指,激動地說:這是被箭雨戲的橡膠箭磨的,這是燙傷膏的痕跡,這是握刀槍的老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