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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恐懼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甚至來不及換鞋,抓起手機,穿著拖鞋就沖出了家門,拖鞋拍打在樓梯上,發出雜亂無章的啪啪聲。

      深夜的風帶著寒意灌進領口,我卻感覺不到冷,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鈍痛。

      急診室走廊的燈光慘白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空氣冰冷,吸進去像吞了冰渣。

      盡頭那扇緊閉的門上方,手術中三個血紅的字亮得驚心動魄。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急救車呼嘯而來時,擔架上那一大片刺目的、不斷暈開的暗紅色校服,還有陳陽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誰是家屬護士急促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在這時,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爭執聲從走廊拐角的陰影里傳來。我僵硬地轉過頭。

      是江嶼。他被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緊緊鉗制著雙臂,整個人像一頭發狂后脫力的困獸,劇烈地掙扎著,校服襯衫的領口被扯開,額角帶著明顯的擦傷和淤青,嘴角破了,滲著血絲。

      他的眼睛赤紅,布滿蛛網般的血絲,死死盯著手術室那扇緊閉的門,眼神里翻涌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和毀滅欲,那是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陌生和恐怖。

      一個中年警察臉色鐵青,聲音壓抑著怒火,對著手機低吼:……對,江局,情況就是這樣!小嶼他……他帶人把那個學生堵在巷子里,下手太狠了!肋骨骨折,顱內出血!現在在手術室搶救!您趕緊……

      江嶼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朵。是他!真的是他!那個說高考前不該分心的江嶼,那個眼神清亮、解題時鉛筆尖會無意識轉向我的江嶼……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碎片割得五臟六腑都在流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刀鋒般的目光,江嶼猛地轉過頭。赤紅的、混亂的眼睛對上我的。那里面洶涌的瘋狂和毀滅欲瞬間凝固了,隨即被一種巨大的、滅頂的驚惶和恐懼覆蓋。

      他像是被那目光燙傷,猛地停止了掙扎,身體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鉗制著他的警察都感覺到了那股力量的消失。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破碎的嗬嗬聲。

      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一個護士急匆匆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密封袋,里面是一件被血浸透、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校服外套。

      護士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異常清晰:病人需要緊急輸血,另外,家屬在嗎需要簽……

      4

      血染舊照

      她的動作麻利,拿出袋子里的衣服檢查口袋,避免有尖銳物品。隨著她的動作,一張小小的、邊緣染著暗紅血漬的硬質照片,從校服內側的口袋里滑落出來,啪嗒一聲輕響,掉在冰冷反光的水磨石地板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凍結。

      照片正面朝上。

      上面是我,高二暑假,在姨媽家的客廳。我穿著寬大的T恤,臉上沾著點滑板的油污,懷里抱著小表弟,手里高高舉著一塊嶄新的、印著星空圖案的滑板,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眼睛彎成了月牙。

      照片右下角,我用藍色的熒光筆寫了一行小小的、有點歪扭的字:畢業禮物先存你那兒啦!——林晚

      那是我在補課快結束時,偷偷塞進他書包夾層里的。我以為他早就扔了。

      照片的邊緣沾著陳陽的血,像一朵詭異綻放的花。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張染血的舊照片上,又緩緩抬起,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向幾步之外那個被警察鉗制著的少年。

      江嶼也看到了那張照片。他臉上所有的瘋狂、暴戾、驚惶,在那一剎那被徹底抽空。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張小小的、染血的舊影,赤紅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急速地碎裂、崩塌。高大的身軀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猛地向前一栽。鉗制著他的警察下意識地用力扶住他,才避免他直接跪倒。

      他并沒有真正跪下,只是身體失控地前傾,膝蓋重重地磕在地面,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他像一尊瞬間失去支撐的泥塑,所有的掙扎、辯解、憤怒,都在那張染血的舊照前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種被徹底剝開、暴露在慘白燈光下的無措和劇痛。

      他抬起頭,赤紅的眼睛越過冰冷的空氣,望向我。那眼神里,再也沒有了風暴,只剩下一種瀕死的、無聲的哀求,像墜入深淵前最后抓住的一縷虛幻的光。

      慘白的燈光,刺鼻的消毒水,冰冷的地面,照片上凝固的笑臉,照片邊緣暈開的暗紅……還有他跪在幾步之外、那無聲碎裂的眼神。

      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身體里的血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徹骨的冷。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空洞的心跳,還有那張染血的照片在視野里無聲地尖叫。

      急診室那夜慘白的燈光,像冰冷的探照燈,永遠釘在了記憶深處。

      江嶼被警察帶走時踉蹌的背影,護士清理地板上陳陽血跡時拖把摩擦水磨石的沙沙聲,還有那張靜靜躺在血泊里的、我舉著滑板傻笑的舊照片……所有聲音和畫面都凝固成一塊巨大的、沉重的冰,壓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