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陳陽在ICU躺了十七天。我每天放學都去,隔著厚厚的玻璃,看他渾身插滿管子,連接著冰冷儀器,屏幕上閃爍的曲線微弱得令人心慌。
他母親紅腫的眼睛里沒有指責,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這比任何責罵都更讓我窒息。每一次探望,都像在反復確認一個事實:那份曾經(jīng)帶著暖意的依賴,被我引來的風暴撕得粉碎,還差點吞噬掉一個鮮活的生命。
高考志愿填報系統(tǒng)在六月末開放。書桌上,那些被翻得卷了邊的《高校招生專業(yè)目錄》,每一本上海交通大學那一頁都被我用熒光筆重重標記過,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江嶼曾經(jīng)和我分析過的優(yōu)勢專業(yè)、歷年分數(shù)線、城市資源……那些字跡,那些曾經(jīng)共同描繪的未來藍圖,此刻都變成了無聲的嘲諷,灼燒著眼睛。
我打開電腦,屏幕的光映在臉上,一片慘白。光標在填報框里閃爍。
我閉上眼,急診室那晚江嶼赤紅瘋狂的眼神、陳陽染血的校服、地上那張沾著血漬的滑板照片……交替閃現(xiàn),最后定格在江嶼被警察反扭著雙臂帶走時,回頭望向我的那一眼——那里面翻涌的絕望和一種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占有欲,讓我渾身發(fā)冷。
手指在鍵盤上僵硬地移動。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所有與上海交通大學相關的選項。
光標跳動著,最終,我在第一志愿欄,緩慢而清晰地敲下:復旦大學。敲下回車鍵的瞬間,像用盡全身力氣斬斷了一根早已腐朽卻依舊牽連著血肉的繩索。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視野一片模糊。我抓起桌上那厚厚一疊寫滿交大信息的草稿紙,雙手用力,紙張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碎片像蒼白的雪,紛紛揚揚落了一地。我蹲下去,把它們攏在一起,扔進垃圾桶的最深處,仿佛埋葬掉一段被徹底污染、不堪回首的過去。
5
復旦新篇
八月,印著復旦大學校徽的錄取通知書安靜地躺在信箱里。
母親拿著它,反復看著專業(yè)名稱,眉頭困惑地皺起:晚晚,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要去上海交大嗎跟江嶼……
媽,我打斷她,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順手拿起桌上新拍的證件照,照片里的女孩剪了利落的短發(fā),眼神里是刻意裝點的疏離,人都會變的。復旦也很好。
我把照片仔細地貼在通知書內(nèi)頁的個人信息欄上,動作平穩(wěn),像在覆蓋一塊陳年潰爛、終于結(jié)痂的傷疤。
九月,上海。我拖著行李箱,沉默地融入復旦校園喧鬧的新生潮。
這里沒有熟悉的七條街,沒有總是等在最后一排的目光,也沒有那些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早餐。
空氣里是陌生的梧桐葉味道和吳儂軟語。我把自己埋進圖書館高聳的書架間,埋進實驗室冰冷的儀器里,埋進各種社團活動的忙碌中。滑板被我鎖進了宿舍床下的箱子最底層,連同那個夏天所有滾燙又冰冷的記憶。
然而,沉默并不意味著消失。
大一下學期,室友兼閨蜜方瑜,咬著奶茶吸管,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晚晚,你猜我昨天在交大找同學玩,碰到誰了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江嶼!他在他們學校滑板社門口,挨個問有沒有一個叫林晚的女生,玩滑板玩得特別好,高二暑假在城東補過課……
我翻書的手指猛地一頓,紙張邊緣在指尖留下細微的割痛感。方瑜沒察覺我的異樣,兀自感嘆:嘖嘖,那陣仗,聽說他托了好多人,不光交大,同濟、上外、華師…凡是有滑板社的學校,他都叫人去問過!真執(zhí)著啊,都一年多了吧你們……
不認識。我打斷她,聲音平板得像在念課文,視線重新落回密密麻麻的鉛字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心底那潭死水被投入一顆石子,泛起一圈冰冷的漣漪,旋即又歸于更深的沉寂。執(zhí)著那是遲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偏執(zhí)。他以為這樣就能抹平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嗎
后來,類似的偶遇信息像細碎的冰渣,時不時從各種縫隙里濺落。
有時是高中同學聚會時無意提起:江嶼問我要過你聯(lián)系方式,我沒給。有時是社團活動認識的外校朋友隨口說: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滑板玩得很厲害的女生聽說有人花大價錢在打聽……每一次,我都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然后淡淡地回一句:是嗎不清楚。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不得不路過交大那氣派的校門時,我都會下意識地壓低帽檐,加快腳步,仿佛那扇門后盤踞著一頭隨時會撲出來的、名為過去的怪獸。
那張從急診室地板上拾起的、染著陳陽血跡的滑板舊照,我沒有丟掉。
它被我夾在一本厚重的《病理生理學》教材里,當作一枚特殊的書簽。
照片背面,暗褐色的血漬早已干涸凝固,邊緣暈染開不規(guī)則的痕跡,像一塊丑陋的烙印。每次翻開書頁,看到那張凝固的笑臉和刺目的污漬,心口依然會傳來一陣尖銳的悶痛。
它提醒我,那些自以為是的深情凝視背后,藏著怎樣可怕的毀滅欲;它提醒我,那個叫江嶼的少年,曾以愛的名義,犯下怎樣不可饒恕的罪行。這疼痛是清醒劑,讓我在偶爾的恍惚和軟弱時,能迅速筑起堅不可摧的心墻。
四年時光在書頁翻動和實驗室儀器的嗡鳴聲中悄然流逝。
畢業(yè)季的喧鬧如期而至,帶著離別的傷感和對未來的迷茫。復旦校園里,穿著學士服的身影隨處可見,歡聲笑語夾雜著離愁別緒。
我們班的畢業(yè)照在光華樓前的大草坪上拍完,人群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擁抱、合影、互道珍重。
夕陽的金輝穿過高大的法國梧桐,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斑駁的影子。我婉拒了同學聚餐的邀請,抱著剛領到的畢業(yè)證書和學位證書,獨自沿著林蔭道往宿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