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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時間仿佛真的凝固了。

      趙秀英沾滿血污和灰塵的臉微微抬起,目光越過暴徒,越過驚呆的丈夫,直直地落在炕角那一雙年幼的兒女身上。她的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剜心剔骨的痛,有永世訣別的不舍,更有一種超越生死的、巖漿般滾燙的守護(hù)意志。

      走啊——!她用盡肺里最后一點空氣,發(fā)出最后一聲凄厲的、如同杜鵑啼血般的嘶喊。

      那嘶喊,是命令,是哀求,是燃燒生命發(fā)出的最后光芒。

      然后,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在丈夫的嘶吼沖口而出之前,在暴徒們驚恐的眼神聚焦之前——

      她的手指,扣動了扳機(jī)。

      砰——!

      第二聲槍響,沉悶,壓抑,帶著一種終結(jié)一切的血腥氣,在狹小的空間里轟然炸開。

      5

      余燼

      那一聲槍響,像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李衛(wèi)國的太陽穴上。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和一片刺目的猩紅。他看到妻子倒下的身體,看到她額角那個瞬間洇開的、刺目的深色窟窿,看到她最后望向孩子們那凝固的、仿佛盛滿了整個破碎世界的眼神。

      時間被無限拉長,又猛地壓縮。

      操!瘋子!這他媽瘋子!光頭壯漢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的自戕徹底震住了,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驚駭和一絲恐懼。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大哥!槍…槍還在她手里!一個同伙驚恐地指著趙秀英依舊緊握著土槍的手。

      媽的!晦氣!快走!光頭壯漢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當(dāng)機(jī)立斷。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在原地的李衛(wèi)國,又掃了一眼炕上那兩個嚇傻了的孩子,最終目光落在趙秀英腳邊那個沾血的油布藥包上。他猛地彎腰,一把抓起那個藥包,像是抓著一塊燙手的烙鐵,又像是搶到了最后的戰(zhàn)利品,低吼道:撤!快撤!

      三個暴徒像受驚的鬣狗,倉惶地撞開還站在門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李衛(wèi)國,爭先恐后地擠出門外,瞬間就消失在門外彌漫的煙塵和廢墟的陰影里。

      屋里只剩下濃郁到化不開的血腥味,濃煙,死寂,以及兩個嚇傻了的孩子粗重的喘息。

      呃…啊…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呻吟從炕上傳來。

      是小松!那聲音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穿了李衛(wèi)國被巨大悲痛和空白占據(jù)的大腦!

      爸…弟弟…弟弟他…小梅抱著弟弟,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語無倫次。

      李衛(wèi)國猛地一個激靈!他像一頭從噩夢中驚醒的困獸,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聚焦在兒子青紫的小臉上。兒子喉嚨里發(fā)出的那種可怕的、窒息的抽氣聲,比任何槍炮聲更能撕裂他的心臟!

      他動了!身體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他幾步?jīng)_到妻子倒下的地方,甚至顧不上看一眼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軀體。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妻子身周那片被血染紅的、狼藉的地面上瘋狂掃視!

      藥!最后的希望!

      在哪里!

      突然,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趙秀英緊握著土槍的那只手!在她沾滿血污、微微蜷曲的手指縫隙里,一點刺眼的白色露了出來!

      不是藥板!是一片!僅僅一片孤零零的白色藥片!它被趙秀英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隱秘地攥在了手心!那小小的白色藥片,沾著她溫?zé)岬难?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個微弱的、卻無比倔強(qiáng)的信號燈。

      李衛(wèi)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幾乎是撲了過去,顫抖著、極其輕柔又無比堅定地掰開妻子冰冷僵硬的手指,將那枚染血的、小小的白色藥片摳了出來。藥片沾著血,黏糊糊的,帶著生命的余溫,也帶著死亡的冰冷。

      小梅!水!李衛(wèi)國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急切。

      小梅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在炕頭摸索,抓起那個唯一的、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里面還有小半缸渾濁的涼水。

      李衛(wèi)國沖到炕邊,動作近乎粗暴卻又帶著一種極致的輕柔。他一手小心地托起小松的后頸,另一只手捏著那枚染血的藥片,毫不猶豫地塞進(jìn)兒子因窒息而微微張開的嘴里。然后,他接過小梅遞來的缸子,將里面渾濁冰冷的水,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喂進(jìn)兒子口中。

      小松的喉嚨艱難地滾動著,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時間一秒一秒地爬過,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李衛(wèi)國和小梅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小松的臉。

      終于,仿佛過了千年萬年,小松喉嚨里那可怕的抽氣聲,極其微弱地、一點點地…平緩了下來。雖然依舊虛弱,雖然小臉依舊蒼白,但那層要命的青紫色,終于開始緩慢地褪去。他小小的胸膛,開始有了微弱但持續(xù)的起伏。

      李衛(wèi)國緊繃到極致的身體猛地一松,幾乎虛脫。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轉(zhuǎn)過身。

      妻子趙秀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一大片暗紅的、逐漸凝固的血泊。她的眼睛微微睜著,似乎還殘留著最后望向孩子們的那一絲牽掛,但瞳孔里的光已經(jīng)徹底熄滅了。那把奪走她生命的土槍,依舊被她無力的手指虛握著。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襲來,瞬間淹沒了李衛(wèi)國。他踉蹌著走到妻子身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伸出粗糙、沾滿灰塵和血污的大手,顫抖著,極其輕柔地合上了妻子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指尖觸碰到她冰冷的皮膚,那溫度像冰錐一樣刺入他的心臟。他俯下身,寬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地溢出,撕扯著屋內(nèi)死寂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