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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小梅抱著終于平穩呼吸的弟弟,呆呆地看著父親跪在母親身旁那劇烈顫抖的背影,看著母親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紅。巨大的恐懼和悲傷終于沖垮了堤壩,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哭得撕心裂肺。

      李衛國的嗚咽聲漸漸停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粗糲得像砂輪打磨石頭。他抬起手,用沾滿血污的袖子,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抹去淚水,也抹去臉上縱橫的血跡和塵土,只留下通紅的、布滿血絲卻異常沉靜的眼睛。

      他站起身,動作不再踉蹌,反而帶著一種被痛苦淬煉過的、鋼鐵般的沉重。他走到炕邊,看了一眼昏睡中呼吸雖然微弱但已平穩的小松,然后目光落在小梅臉上。他伸出手,那只剛剛合上妻子眼睛、還沾著血的手,輕輕撫上女兒被淚水浸得冰涼的臉頰,動作笨拙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

      別怕。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卻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媽用命…換來的。他的目光移向小梅一直下意識緊緊攥著的右手。

      小梅茫然地松開拳頭。在她小小的、汗濕的手心里,赫然是另一片白色的藥片!那是混亂中,趙秀英在被擄走前,拼死掙扎時塞進女兒手里的最后一片!一直被小梅在極度的恐懼中死死攥著,攥得幾乎要嵌進肉里!

      李衛國看著女兒手心那片小小的、同樣沾了灰塵和汗水的藥片,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枚染血的藥片。他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重的死海。

      他小心翼翼地從女兒手中接過那片藥,和自己的那片放在一起。然后,他彎下腰,在妻子冰冷的遺體旁,沉默地收拾起一個破舊的小包袱。他動作很慢,卻很穩。他把那兩片比鉆石還要沉重的藥片,用一小塊相對干凈的破布仔細包好,放進包袱最深處。又把墻角那所剩無幾的混合口糧袋子扎緊口,塞進去。最后,他拿起那把曾屬于他、沾著暴徒和自己鮮血的刺刀,插進腰間的破布條里。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妻子身邊,脫下自己那件破爛但還算厚實的棉襖,輕輕地、極其溫柔地蓋在妻子身上,遮住了那張蒼白冰冷的臉和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紅。他在那里靜靜地站了片刻,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然后,他轉過身。臉上所有的軟弱和悲痛都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所取代。他走到炕邊,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抱起還在昏睡的小松,用一條破毯子仔細裹好。

      小梅,他看向女兒,聲音低沉而清晰,背上包。

      小梅看著父親那雙深不見底、卻又燃燒著某種她無法理解卻莫名感到安心的火焰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胡亂地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淚痕。她背起那個小小的、裝著他們全部家當的包袱。

      李衛國抱著兒子,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被棉襖覆蓋的身影,看了一眼這個曾經勉強稱之為家的、如今只剩下冰冷和死亡氣息的破屋。他的眼神里沒有留戀,只有一片被大火燒灼過的荒蕪。

      我們走。他嘶啞地說,聲音不大,卻像宣誓。

      他抱著兒子,率先踏出了那扇再也無法為他們遮風擋雨的門。屋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廢墟,是彌漫著死亡和未知的荒野。寒風卷起塵土,撲打在他們臉上。

      小梅緊緊跟在父親身后,一步也不敢落下。她的小手死死抓著包袱的帶子,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間破屋的門洞,里面一片昏暗,只有地上那蓋著父親棉襖的輪廓,在搖曳的陰影里顯得異常孤寂。

      她猛地轉回頭,咬緊了嘴唇,加快腳步,緊緊跟上父親那在寒風中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沉重的背影。父親抱著弟弟,一步一步,堅定地、沉默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灰黃色的荒野深處。寒風卷起他們的衣角,獵獵作響。

      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只留下一個用碎磚勉強壓住的、小小的空藥板,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微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