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銹劍鳴 第十五章 白袍沾泥
黃河倒卷的余波撼動九州地脈七十二時辰后,中土神洲文廟前的千年青銅日晷突然傾斜三分。晷針投影正指野狐墟方位,刻有「可斬旦」三字的殘碑表面泛起蜃景——身著麻衣的禮圣少年虛影正在擦拭一尊無面圣人像,指腹抹過處,浮現的赫然是文廟供奉的首代至圣面容。
崔東山蹲在晷座東南角的藥攤前,白袍濺滿泥漿。他指尖捻著的血竭丸突然裂開,露出內芯半截道家「借尸符」。遠處祭壇上,三牲六畜的心臟同時滲出青紫黏液,在白玉祭臺溝槽里匯成篆文「奪舍」二字。
"這位郎君可要治眼疾?"崔東山突然伸手扣住執事弟子手腕,藥簍里跌出的二十四面骰子正滾向祭壇中央。圣人塑像手中竹簡無風自動,骰子碰觸青銅香爐時,爐內三丈高的紫煙突然凝成劍氣長城輪廓。
轟然巨響中,十四尊圣人塑像手中竹簡同時崩散。離崔東山最近的塑像底座露出血淋淋的爛陀山坐佛像,佛印掌心捧著的卻是道家三清鈴。藥簍底部漏出的金瘡藥粉隨風飄向佛印,瞬間灼出七百個梵文小字,正是當年裴錢在倒懸山刻滿城墻的「砍」字變體。
祭壇后廚突然傳來惡臭。崔東山掀開剛宰的祭豬天靈蓋,發現顱骨內壁密密麻麻刻著五百個「裴」字,刀痕走勢與裴錢十歲時練習「破陣刀法」留下的木樁痕跡一般無二。更詭譎的是,那些刀痕正吞噬著豬腦漿,凝成血色骰子在顱腔亂撞。
"好侄女,你倒是給大師兄留了份大禮。"崔東山笑著將三枚真骰子塞入豬耳孔,顱內血骰陡然炸開。飛濺的碎骨中,竟浮現出北方冰雪洞天鏡——鏡中正映著陳平安劍匣表面「可斬旦」三字,只是那道消失的橫,正化作刻刀劃向禮圣真名!
崔東山突然抓起爛泥抹在圣人塑像腳背。看似胡鬧,實則用泥中暗藏的劍氣撬開佛印底部的暗格——里面蜷縮著半具幼童骸骨,手骨緊握著鄭大風在酒鋪打碎的陶碗殘片。骸骨胸腔內生長的不是心臟,而是顆道門金丹,丹紋竟是崔瀺年少時與齊靜春對弈的殘局。
"好一個偷天換日。"他摘下發簪插向金丹,簪頭雕刻的驪珠洞天地圖突然活過來。當簪尖刺破第九道丹紋時,野狐墟方向的天空裂開青銅卦紋。卦紋映在文廟琉璃瓦上,竟令千年未動的禮圣本命香火逆涌三千里,注入幼童骸骨手中的陶碗殘片。那陶片突然顯現驪珠洞天小齊畫像,畫像中人破碗而出,伸手蘸取香火在虛空書寫——正是當年齊靜春代師授課時,藏在《禮記》夾頁間的三百字《違天論》。
崔東山袖中突然飛出七十二枚草編蟋蟀,每只蟋蟀背上沾著鄭大風酒鋪的殘酒。蟋蟀觸須點觸虛空文字時,文廟地面浮現出鄭大風的酒漬腳印,每一步都踩在十四年前陳平安修補驪珠洞天地脈的節點。
"看明白了?"崔東山突然將藥碾扔向骸骨,碾槽里殘余的八寶驚風散竟化作鎮妖鎖,"這座文廟,就是最大的轉生爐!"
血色骰子濺射的鏡片里,禮圣指尖在無面圣人像上劃動的聲音驟然清晰。刻刀刮出的金屑飄入鏡中世界,凝成十四歲陳平安握著半截木劍的畫面。少年正在模仿齊靜春給寧姚寫信的筆觸,在劍氣長城廢墟刻下「可斬旦」三字——最后一筆落下時,現實中文廟供奉的首代至圣眉心血痣突然移位,變作大驪王朝國運線斷裂處那顆「死釘」。
骸骨胸腔的金丹應聲而炸,殘局棋譜的棋子飛向二十四尊圣人像。黑子嵌進塑像眼球,白子沒入檀中穴。崔東山忽然劇烈咳嗽,咳出的竟是驪珠洞天破碎時散落的星辰碎片,碎片落地組成老猿垂釣的星圖——圖中血月所在,赫然是幼童骸骨缺失的第六節脊椎。
“難怪要屠大祭三牲。”崔東山白袍鼓蕩如帆,泥漿順著衣襟結成陰陽魚圖案。他抓起案頭朱砂筆,就著祭豬顱骨內滲出的血墨,在圣人塑像后背書寫大驪歷三百四十七年冬——正是崔瀺與齊靜春在風雪夜論道的時間。
字成瞬間,十四尊塑像同時轉身,掌心捧著各自的五臟器。其中三座塑像的心臟跳動著青銅光芒,細看竟是縮小百倍的劍氣長城烽燧臺。崔東山甩出藥簍罩住烽燧臺,篾條縫隙里鉆出當年他藏在陳平安書箱底層的二十八星宿圖。
星圖映亮文廟藻井時,爛陀山佛印突然溢出米酒香——正是李槐葫蘆里缺失的那十四口酒氣。酒氣勾連青紫黏液書寫的「奪舍」二字,在藻井繪出墨家祖師騎牛過函谷的壁畫,牛蹄印里藏著寧姚當年劈開天幕的第一道劍痕。
暴雨傾盆而下,沖刷得崔東山白袍盡濕。泥水中浮起八千枚帶牙印的骰子,正是裴錢幼年在小鎮賭坊輸掉的假骰子。骰群圍住禮圣真名所在的刻痕,將「可斬旦」補全成「可斬聖」又碎成光點,凝聚成陳平安劍匣缺失的最后一枚銅釘。
藻井壁畫中的墨家祖師突然睜眼,道袍下擺掀動時露出半截白骨——骨紋竟與文廟地磚下埋著的三千具轉生道尸完全契合。崔東山大笑三聲,將藥攤銅鈴按進自己眉心,鮮血順頰而下時,遠方野狐墟劍匣發出的龍吟突然染上了鄭大風釀酒時的吆喝聲。
雨幕中,最后一縷香火鉆進豬頭骨「裴」字刀痕深處。陸臺撐傘而來,傘骨間垂落的不是雨珠,而是正陽山洗劍池里那枚未融化的「可斬圣」冰片,映出北方有個老瞎子正在撕毀某位新生帝君的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