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作品展示2:有美一人——Narkissos
她撿來的這個十歲使女,也曾過著河北小戶人家的清貧安樂的日子吶!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女年紀小,磨著磨著要去看熱鬧。熏香,施粉,挽髻,穿衣,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一時一刻也沒法子松懈。岳臺附近人頭涌動,汴京上下幾乎傾城而出。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分列各處引導,四處都是興奮的嗡嗡聲,這個說不見祭壇、牌位,那個說官家離得遠也瞧不真切。過了一陣煙花爆竹似的一點點動靜,又是一眾哄笑。
宋婉如望著兵馬一列一列地將金人舊頭盔壘起,盔甲、兵刃、旗幟也一個一個堆疊成山,她身旁兩河逃難來的使女和小廝忍不住與周圍痛哭起來。金人可以戰而勝之,金人終于可以戰而勝之了。也許其中一個頭盔便曾是殺戮父兄的金人遺物,也許其中一個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身上剝下。宋婉如聽見使女帶著哭腔問她,娘子,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官家替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
宋婉如開始往前擠,試圖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流。
張……王……趙……李……劉……宋……
宋婉如霍然回頭,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熟的兩個年輕人。她來不及細想為什么自己居然會覺得有些面熟,更無暇去注意那個年輕人為什么神情不對滿面通紅。她匆匆忙忙地掃了兩人胸牌上“王中孚”與“吳益”五字,微微一福開口問道:“見過小王舍人,見過小吳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讓妾身過到那邊去?”
規矩!規矩!
那兩位年輕舍人對視一眼,卻是直接單手掙脫對方,并將首飾擲給了身后的使女,然后依舊負手而立,嚴肅拒絕,旁邊那少年依舊鸚鵡似的重復了一聲。
數年來宋婉如從來都沒有如此激動失態過,兄長和哥哥的牌位眼瞅著便要過去,她不過隔著幾步之遠,卻似乎永遠觸及不至。她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那二人卻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齊齊背過身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長的還順便攬著兩個執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岳臺之上的官家文武開始祭祀,接著有人開始嘈雜,將官家的話一句一句地傳下來。一片嗚咽聲中,宋婉如眼前的世界開始濛瀧,開始劇烈搖晃,她再也看不清那木牌上的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眼中開始扭曲、變異,變成了熟悉的一顰一笑。
她終于忍不住開始哭。
她哭她自己為什么那時只顧著恨,只顧著鉆進自己的悲凄中不出來,為什么沒有想著對自己、對他再好一點。
她哭爹娘兄弟就這么接二連三的離開了自己,她卻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舉目四望煢煢孑立,她哭她為什么還在恨,恨為什么有人能安然自在地懷念所謂的豐亨豫大。
她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所顧忌,越來越撕心裂肺。
她哭她自己有了錢卻再也吃不到的香糖果子,哭她曾經不敢睡去、不敢出聲地臥在地上看著兄長一步步倒下的日日夜夜。
——“其三,千難萬阻,此心不改,不搗黃龍,誓不罷休!此言與天下共勉之!”
她在模糊的淚眼中看見了自己像無數次想象的那樣跪在爹娘面前,爹娘笑吟吟地為她及笄取字。她看見自己一身紅嫁衣,兄長將她送上花轎,粉雕玉琢的弟弟在追著轎馬跑。
她在自己的哭聲中仿佛聽見兄長登科及第、簪花游街的歡呼,聽見爹娘剪燭的喁喁私語,聽見爹爹教她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聽見娘教她讀君賢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郎情妾意。